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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冬腊月滴雪成冰的天气,一想到早晨起来就要听婆婆烦人的唠叨罗锦棠便懒得起床,很想在这暖和和的被窝里多赖一会儿。
    陈淮安是个打小儿的少爷性子,不会闷炉子,每天早晨起来,别人房里的炉子不过添点儿炭就能暖起来,他们俩却天天都得大烟小火的生炉子。
    生炉子就得费柴禾,还得去隔壁屋子里借燃炭,陈淮安自己又不肯去,回回都是罗锦棠边听着婆婆乔氏那老妈子何妈的唠叨,边拿火钳子夹炭火,回来便要和陈淮安置两句气。
    今儿她非但不觉得脚冷,反而觉得房子格外的暖活,一股子煤炭气。
    睁开眼睛,望着房顶的橼梁,前尘后事如水涌来,从她一次次的小产,再到陈淮安的外室和儿子,以及一回回上门臊皮的无赖们,再到陈淮安最后死在幽州那间打铁房里,她想起来了,自己这是在幽州。
    摸了把软软和和的被子,罗锦棠又觉得不对劲了,既是在幽州,她最后闭眼时是在风雪连天的打铁场里,那来这么软和的被子?
    忽而地上哐的一声响,罗锦棠猛得坐起来,便见地上一个穿着鸭卵青棉直裰的年青人,正在拿煤钳子捣弄炉子。
    这人眉刚目毅鼻梁挺挺,唇紧抿成条线,低头拿钳子捣得几捣,炉糠里的火呼啦啦蹿了起来,瞬时之间,整间屋子立刻就热活起来了。
    锦棠想起来了,这还是年青时候的陈淮安,难道说,她做梦了?
    一把撩开被子,身上除了个肚兜儿再没别的东西。锦棠立刻就捂上了被子,冷冷问道:“你是谁?你在此做甚?”
    陈淮安抬起头来,幽幽的眸子盯着锦棠看了半晌,将火钳子挂到了煤烟筒上:“你先穿衣服,我出去给爹娘请安去。”
    他转身就出门了。
    锦棠立刻勾手,从床旁边的妆台上够了面铜镜过来,镜子里一张瓜子脸儿,两只水杏儿似的眼睛,一点樱桃红唇,眨巴下眼睛便是勾人的媚气,这正是年青时候的自己啊。
    她狠命掐了把白生生的脸,疼的哎哟一声,心说我这是活过来了,还是前世都是一场梦?
    急匆匆穿上裤子,她立刻就起床了。一把拉开门,面前一张同样年青娇嫩的脸,正从房廊下走过,这是她的大嫂刘翠娥,她颇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怎的不多睡会儿?”
    锦棠也跟到了厨房,见刘翠娥磕着鸡蛋,便坐到灶下燃起了火,问道:“大嫂,今儿初几来着?”
    “十月初一,寒衣节。”刘翠娥打好了鸡蛋,再往大锅里倒点子油,刺啦一声,一锅软嫩金黄的摊鸡蛋便出锅了。
    其实是干惯了的活儿,只要在陈家,每个人像那织机上的梭子一般,下意识的就要转起来。虽说只是古早的记忆,可锦棠知道此时该做什么。
    婆婆齐梅有个老妈子,但那老妈子尊贵着了,在家只服侍齐梅和陈淮安两个,做饭洗碗,向来都是儿媳妇的活儿。
    所以罗锦棠见粥锅子刺啦啦往外冒着泡子,连忙揭开盖子搅了几搅,再捡了两张早晨新出的豆腐皮出来切成丝儿,跟泡好的粉丝豆芽儿一起拌了,热油葱花一淋,还刺啦啦的冒着油香气,两个菜并一锅子粥,端着就进正房了。
    正房里,陈家三父子都已经坐到了桌子边儿上。
    陈家在这渭河县有田有地,还经营着点子走口外的小生意,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个书香人家,陈杭是陈家老二,上头还有个叫陈进的哥哥,另有一个叫陈全的弟弟,一大家子,住在一条街上连着的三道院子里。
    陈杭亲生的儿子有两个,老大陈嘉利今年二十四,前年考过一回举人,没能考得上,如今还在攻读。老二就是陈淮安,老三叫陈嘉雨,十五岁就中了秀才,在整个秦州都算得上是个神童,《三字经》、《千字文》早已背的滚瓜烂书,如今已经在学四书五经和论语。
    于四书五经上,他经常出言独到,于书院里连夫子们都赞不绝口的。
    锦棠把饭摆在桌子上,便听婆婆齐梅说道:“好了,吃罢了饭他们兄弟还要去学堂,大清早的考什么考,你要真有学问,早考上进士当官儿了,那还需要在县衙坐硬板凳。”
    陈杭是个屡考进士不中的举人,在当今朝廷,举人若是考不上进士,除了等着三年一考之外,还可以到县衙去坐班,帮县太爷处理政务,职务就叫朝奉郎。
    说是处理政务,其实就是坐硬板凳而已,一坐一整天也没人会搭理他。
    但在这个家里,公公还是极具权威的。三个儿子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也就唯有妻子齐梅敢说他两句。
    听到这儿,锦棠也就出了屋子。她记得自己和陈淮安成亲一年后,陈家发生变故,败了家业,俩人就搬出去单过,做生意了。
    她是六月间成的亲,掐指一算的话,这是她成亲之后第五个月。
    这时候陈淮安的亲爹被贬谪,还没有起复,不知道在那个地方挖煤球了。
    陈淮安也不知道自己有个有权有位的爹,只当这闲散朝奉郎家是自己的家,不知道像陈嘉利和陈嘉雨一样攻读学业,好好读书考科举,整天跟着帮子闲散子弟四处吃酒填词,舞刀弄剑,做个纨绔二少爷。
    锦棠上辈子叫陈淮安的生母和这养母折磨到褪了一层皮,也恨透了陈淮安永远冷冰冰的看着,从不肯帮自己一把的冷漠劲儿,当然就不肯再过下去,她也不去厨房吃饭,转而四处找着陈淮安。
    上辈子这会儿,俩人应当正沤着气了。
    是为着什么沤气锦棠忘了,但她记得就在寒食节的当日,俩人大吵一架,若非齐梅劝着,差点就和离了。
    趁着这个节骨眼子,锦棠想跟他说说和离的事儿。他应当在气头上,她也想合离,一拍两散,她想立刻就离开这个家。
    这辈子宁死,她也不肯再受前世的气了。
    她先找到书房。
    这是陈淮安在外吃了酒,回来之后怕她要吵要闹,最爱躲的地方。那时候他跟些官宦子弟们整天在外吃酒吟诗,一身臭熏熏的回来,怕她要踢他下床,在书房里一和就是一宿。
    书房里炉子没生着,也没有人。于是锦棠又折回来,寻进了卧室,还未进门,便见陈淮安拿着本子《论语》,正在她的妆台前慢慢儿的翻着。
    他边翻着书本儿,边一根火钳子透下去,炉子里的火呼啦啦的燃了起来。
    冬日,在北方冷似冰窖的屋子里,一个暖和炉子就是人的命,但陈淮安从来不会管炉子的,熄了他便抱着她取暖,令可冻死,也不会添一只煤球进去。
    锦棠银牙一咬,指着陈淮安的鼻子道:“好啊,是你,你居然也回来了?”
    这不是上辈子的那个陈淮安,那个陈淮安在陈家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动过火钳子。
    而上辈子临死时候,他在个铁坊里打铁,一看如今那手势就很会侍弄炉子。
    而且,上辈子的他只喜欢读《淳化阁帖》、《百贤名家集》那类风雅类的书,于《论语》、《大学》、《四书》、《五经》这类书是碰都不碰的,若有闲时间,他宁可翻一本《天工开物》过时间,也绝不肯去碰八股来的书,用他的话说,那些书透着一股子的酸劲儿,读了只会死脑筋。
    既捧上了《论语》,那就决对是死过一回的陈淮安。
    锦棠一巴掌还未搧上去,陈淮安一把抓住了她纤白细腻,还泛着少女光泽的手腕:“你最后不是拿走了我所有的积蓄在京城开当铺开书斋,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吗,怎的最后连一件好衣裳都没有,连双棉鞋都是破的?”
    要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锦棠就来气。
    “还不是你整日使着些泼皮无赖去砸我的店面,你还……”一语未尽,陈淮安还年青的脸上立刻蒙起一股子冷漠来。
    那么多的伤心和愤恨,绝望,骂了一辈子的锦棠上辈子临死都未能消解愤怒,居然在陈淮安冷漠的神情中忽而就平静了:“这辈子我不想多看见你那怕一刻钟,也不想再和你多说一句,和离,咱们立刻就和离。”
    陈淮安啪的一把合上了书,棉袍子轻落落,眉宇间是成年为权臣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阴戾:“我一个内阁辅政大臣,一天朝事都办不完,还要随时应付皇上的宣召,有什么闲时间去砸你的铺子?”
    锦棠是打他还是个无赖的时候就跟着他的,自来就没怕过他,一咬银牙道:“呸,你还不是气我打烂了你的狗头,当着皇帝的面拿脚踩过你的狗脸。明明白白多少回,我见好几个臊我摊子的都是你们相府的狗腿子。”
    陈淮安觉得锦棠这就是一种心疑症,因为她自己出身卑微,随着他渐渐位高权重,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觉得是在笑话自己,无论别人做个什么事儿,她都觉得人是要害自己。
    出门做客,她回来便抱怨别家的贵妇们笑她是个村妇,给她穿小鞋,到相府去请个安,她回来便要说他生母给她甩脸子。整天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他是回来了,可经过上辈子的一生,他也看穿了她娇美皮囊下那浅薄,无知的空洞,就像她娘葛牙妹一样,全然无可救药。
    上辈子成亲十年吵了十年,他也已经受够了,啪一把合上书。
    “和离就和离。”
    蓦地,他又折身回来:“那你又是怎么死的?你不是总疑心有人害你,连别人的一杯水都不敢喝吗,怎么我才回来半个时辰,你也跟着回来了?”
    锦棠想了想,道:“馍,那块馍。”
    这就对了,她是吃了他吃过的馍才死的。陈淮安毒发太快,没有吃完那块馍,没想到馍居然就把她给害死了。
    刚回来的那一刻,他才从她的身上下来,刚成亲的男女没有节制,他每每夜里折腾她两三回,早晨起来雷打不动还要来一回,很多时候那东西都是在她肚子里过夜的。
    就在她还沉睡的那一刻,他望着她娇媚媚的脸蛋儿,心说既然回来了,她还是当年天真无知的少女,干脆就顺着她的燥脾气,顺着她的犟性过下去,他只要多忍一忍,不要叫她整日在外疯,带她离开这个家,躲开上辈子那些纷杂事扰,或者这辈子俩人能有个善终。
    可谁知那个恨他的,怀疑他的,怨了他一辈子的她只过了半个时辰,就跟着回来了。这么说,除了和离,也没别的路可走。
    一甩帘子,他转身出了门。
    锦棠知道的。他无论对生母还是养母上辈子都格外孝敬,可他的孝敬只挂在嘴上说说,两个婆婆,无论那一个病了,皆是她跪在榻前侍疾,亲尝药汤,待这个稍好一点,那个心里不满,待那个好一点,这个心里又不痛快。
    重活一世,她可不要再受那等闲气。
    出门不过片刻,陈淮安端着一碗粥,两碟子小菜,并腾好的热馍进来了。
    “便要和离,也先吃了早饭好不好?”把饭放在桌子上,他又走了。
    锦棠端起那碗粥,软糯糯的糜谷粥,再配上呛着葱花茱萸的豆腐皮儿,和虚蓬蓬的摊鸡蛋,自己做的,格外的好吃。
    上辈子她临死的时候,已经穷到连吃一碗粥都是奢侈的地步了。
    往幽州走的时候,半途上盘缠没了,她一路都是边讨吃,边打听路边往前走的。
    因为半块脏馍而丧了命,确实够憋屈的。这辈子别的不说,打死也要先吃饱了饭,就着两样清淡小菜,锦棠狠狠咬了一口热馍,像要把两辈子的饿都补上似的。
    第3章 初议和离
    陈淮安进正房的时候,嘉利和嘉雨两个已经去学堂了,只有一个齐梅坐在炕上,见陈淮安进来,伸着双手道:“我的乖儿,今儿你准备往那玩去?”
    齐梅娘家是渭河县有名的大地主,家里良田千倾,还养着走西口的驼队,嫁给陈杭算是低嫁。
    所以便陈杭是个朝奉郎,在儿子们跟前做足了威严,在这个妻子面前却轻易不敢发声,再婆婆分在陈杭的大哥陈进跟前儿,齐梅在这家里一人独大惯了,平日没事儿炕都不肯下,就坐在炕上,指着窗子外面两个儿媳妇替自己干活儿。
    齐梅自己又偏疼陈淮安,每日都要塞几个银角子给他,让他出去请朋友们吃饭,惯的久了,就惯出陈淮安个不爱上学堂的毛病来,这不,自打陈淮安记事以来,就一直在外面鬼混。
    “也不去哪儿,我想跟锦棠两个和离,您收拾收拾,把她那份子嫁妆给还回去。”陈淮安道。
    齐梅顿时笑僵在脸上:“淮安,就算挑遍整个渭河县,锦棠也算是最漂亮的女子了,休了她,再从那儿给你找娇女子去?”
    陈淮安愣了愣,未说话。
    锦棠确实漂亮,她的面相,说难听点儿,生的就跟只狐狸一样,瓜子脸儿水杏眼,不说面相,就说在床上,那身条儿不瘦不胖,软和的像一团面一样,陈淮安记得自己年青的时候,只要好说歹说能把她哄压到床上,一夜不来个三回五回都不知足。
    可经过上辈子他算是明白了,过日子不止床上那点子事儿,俩个人要是脾气不投,一个深恨着一个,那日子就没法过下去。
    因他上辈子三天两头子的也在吵和离,齐氏倒也不放在心上,转身从掖下的银袋里掏巴掏巴,再多掏了一角儿银子出来丢给了儿子。
    “出去找人吃吃酒,聊上几句再敞一敞,回来就什么气儿都没了,快去吧。”说着,齐梅埋头,又去做自己的绣活儿了。
    陈淮安接过那角银子,忽而心头一动:“娘,这银子打哪儿来的?”
    齐梅略有些不自然的挑了挑眉:“哪来的,你外婆给的呗,她就希疼你生的俊,回回给了银角子,只叫我拿给你用。”
    陈淮安接过银角子,转身出了门。
    其实不然。
    上辈子到京城认了亲爹后,陈淮安跟生母聊过,记得生母陆宝娟说自己因故不能养他,心中有愧,就每隔半年就会从京城寄银票到秦州,算是给他的贴补体已。
    所以,齐梅给他的钱,其实是他生母陆宝娟给的。
    以上辈子十年权臣,五年内阁辅臣的辣眼,陈淮安当然早就明白了齐氏为何刻意隐瞒银子的来历,又为何非得劝着他出去吃酒了。
    但毕竟从小到大齐梅都对他格外的疼爱,妇人的那点小心思而已,闹不起什么风浪来,陈淮安也不说什么,接过银子便转身出了门。
    他没有像平常一样出门吃酒,反而是进了书房,重新捞起那本《论语》便翻了起来。
    他自幼聪颖,但考试却回回落第,便那个秀才,还是陈杭跟考官是同年,最后放水让他过的,渐渐的他也就对读书生了反感,这些考科举八股文的书,只要多看上一眼就头疼。
    吟风作对也不过闲过时间而已。生身为男子,就都有一颗干一番大事业的心,所以在知道生父位居高位以后,陈淮安立刻投身官场,开始了他长达十二年的舞权弄柄生涯。
    重新睁开眼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重来一次,对于自己的人生也还没有规划,翻开一本论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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