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夏怔了一瞬,终于收拾好心情,开口道:“小爹不要说笑了,我们回去吧。”
“说笑?”小爹神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好笑着道:“我说笑什么了?”
宴夏垂眸道:“家里根本没有琴,我也从来没见你弹过琴,小爹你根本就不会弹琴,你只是想我高兴故意这么说的。”
小爹笑了起来,摸了摸脸上那把将自己与“斯文俊秀”四个字完全隔绝开来的大胡子,无奈笑到:“是是是,这都让你给看出来了,我不会弹琴可我会讲故事啊,你不是喜欢听那些打得上天入地的故事吗,想听什么小爹给你讲,保管比这曲子好听。”
宴夏似乎有些心动,小爹扶着桌子等着宴夏开口,谁知她顿了片刻,却仍是摇了摇头小声道:“可我就是想听曲子。”
小爹面上笑意微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这个女儿如今究竟是个什么心思,他复又在桌旁坐下,拍了拍身旁的凳子,等宴夏乖乖坐好,这才凑到她身旁小声问道:“给小爹爹说说,那弹琴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酒楼中琴声一曲已毕,短暂的寂然之后,又是一阵轻然如幽泉回响的曲调传来,宴夏面上神情上多了一抹迟疑,似乎是想了想才终于轻声应道:“他是镇上酒楼里新来的琴师。”
“新来的琴师?”小爹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好奇起来,紧接着追问道:“镇上什么时候多了个会弹琴的家伙,我怎么不知道?”
南河镇远离商道,深在山中,几乎可说是与世隔绝,所以整个镇上也见不得什么生面孔,常住在这镇上的人,相互几乎都能够叫得出名字,然而在小爹的印象中,这镇上还真没有弹琴能弹成这个样子的人,否则这酒楼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让他把几个故事颠来倒去的在这说书。
听见小爹的疑惑,宴夏很快摇头解释道:“他不是镇上的人,他是从外面来的。他弹琴的时间是上午,小爹你每次到下午才来说书,说完了就回去,自然不会注意到他。”
“外面?”小爹的口气总算是严肃了几分,他朝着宴夏这方转过头来,他一双眼睛早已经瞎了,但这会儿向着宴夏,不知为何却让她生出了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宴夏还没来得及探寻这种感觉的来由,小爹已经再度开口问了出来:“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他……他叫苏倾,是从南方颖城来的。从前家境不错,不过听说三年前那里出了些事,颖城被人一把火烧了,他无处落脚,阴错阳差才流落到了南河镇。他会弹琴,正好南河镇酒楼里面缺个琴师,酒楼老板就请他来帮忙了,顺便也给了他一个住处。”宴夏这般说着,总算是将此人的事情给解释了清楚。
然而得到了宴夏这么一段清清楚楚的解释,小爹的神情看起来却算不得好看,他指尖轻叩着桌子,等了半晌才终于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宴夏顿时没了言语。
小爹再度开口询问,他的嗓门不算大,但在这曲声里却显得尤其嘈杂,宴夏生怕他的这些话让谁给听了去,连忙起身阻止小爹说下去,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他刚来的时候受伤不识路,是我在镇外林子里见到他,将他接到镇上的。”
“你?!”小爹显然没有料到宴夏与此人还有这般前缘,他当即忍不住叫了出来,好在被宴夏立即又阻止了下文。
宴夏有些不自在的往那处弹琴的人望去一眼,见那帘幕后的人似乎未曾发觉此处的动静,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回头对小爹有些着急地低声道:“小爹你别问了。”
小爹自然也听出了眼前小姑娘话中的着急,他微微挑起眉峰应了一声,接下来果然没有再多问。不过纵然这样回应,他的心思却也随之到了那个弹琴的人身上,只是他双目失明,纵然是对那人深感兴趣,却也看不见他的模样。
时间缓缓过去,待到下午,那琴师离开帘幕后面,回到内院,小爹依然没能再从宴夏的口中探出什么来。
接下来就是小爹说书的时候,酒楼里面的常客永远都是那些人,他说的故事永远也都是那几个,久而久之众人几乎连情节都能够背得出来,自然也没有了什么新鲜感,人们自顾自的吃喝着,也没人去在意小爹究竟说了些什么。就这么一直到傍晚,小爹说完了故事,这才回到宴夏面前,让宴夏帮忙收拾着东西,两人一道回了他们所居住的院中。
宴夏和小爹回去的时候,二娘正坐在房间外的台阶上艰难地绣花,三爹扛着几袋东西在捣弄着什么,宴夏如常的与众人打过招呼,接着扭头往她那大爹爹的房间看去。大爹爹的房间依旧紧闭着房门,其中没有任何声息,只有些许灯火的光焰自房间窗户透出,渗透出些许暖意。
大爹爹的房间总是关着门窗,屋内十分黑暗,所以大爹爹只要醒来,便会将灯火点上,宴夏已经习惯了他这般,所以每次回来只要看到房间的灯火点着,就知道大爹爹是醒着的,在她看来大爹爹只要醒着就是一件好事,不管他在房中做着什么有没有出声,都让她感觉安心不少。
确定了大爹爹醒着,宴夏便又去了厨房开始折腾晚上的饭菜。南河镇中一成不变的日子又揭去了一页,宴夏打扫好院落之后,正准备如往日一般回屋休息,却没料到一道身影正靠在她的房门外面,似乎早已经等待多时。
第3章
“小爹?”看着等在屋门外面的人,宴夏脚步放得缓了些,上前扶住他道:“你还不休息吗?”
小爹任由宴夏扶着,冲着右方扬了扬下巴道:“睡不着,你扶我去那边坐坐?”
“……”宴夏顺着小爹所指的方向看去,看着那口在夜里显得黑黝黝的井,最终默然不语的换了个方向,带着他往石桌石凳旁走去,旋即小心的扶着小爹坐下,自己则隔着桌子在正对他的那方坐了下来。
听着夜里的虫鸣声,小爹默然半晌,终于将憋了一天的话问了出来道:“那个琴师。”
宴夏早已看出小爹有话要说,正静静等着他开口,然而待听见这话自小爹口中说出,宴夏仍是由不得停下了动作,紧张地瞥向小爹。
好在小爹目不能视物,也看不见她紧张的神情。小爹只是轻轻咳了一声,用试探的语气低声问道:“你喜欢他?”
同样是短短的一句话,这话却比方才那句的威力还要大了许多,宴夏神情霎时慌乱,几乎想也没想立即便红着脸摇头道:“我没有……”
“真没有?”还没等宴夏否认出来,小爹接着又问了一遍。
宴夏顿时语塞,她本就不曾说话,每次说谎也总是一眼被人给看穿,所以此时面对着小爹的问题,宴夏到底还是没能够说出否认的话来。
听到这里,小爹自然也已经知晓了宴夏的心思。夜里的虫鸣不知为何一瞬之间静了下来,宴夏慌乱的捂着发烫的脸,等了好久才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消了一些。她抬起头朝着面前坐着的小爹望去,才发觉他的面色有些复杂,像是在感慨着什么,又像是带了些笑意。
“小爹?”宴夏喃喃问了一句,不知那人究竟在想着什么。
小爹听着宴夏的话,终于再度开口,一把拉过这个小姑娘的手,含笑叹道:“给小爹说说,那个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
宴夏眨了眨眼,一怔之下开始考虑起这个问题来。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最初印象与后来的相处,与他的每一场相见与每一句话,都无法用简单的词语来概括,越是在意,便越觉得难以言说得清,所以在听到小爹的问话之后,宴夏考虑了许久,才想到了一个稍稍契合那人的说法:“他……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温柔?”小爹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这两个字似乎已有许久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宴夏点了点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目中多了些笑意,垂眸小声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镇外的山里,三个月前我去药铺替大爹爹抓药,可是铺子里的药用光了,只能去山上采药,我和阿漫一起上山采药,半路的时候就遇到了他……他长得像大爹爹一样好看,声音很好听,还喜欢笑,笑的时候……”心里面想着初遇时候的情景,宴夏捂着脸摇了摇头,声音越来越小道:“反正……反正就是让人忘不掉。”
小爹一面笑一面跟着摇头,喃喃着道:“你这丫头……”
宴夏抬眸不解看着小爹,这才听小爹似笑非笑又道:“看来你怕是真的栽进去了。”
顿了一顿,小爹又问出了自己极为在意的那个问题:“那小子真的有那么好看?”
“嗯。”宴夏点了点头,“我见过的人里,除了大爹爹,就是他最好看。”
“比我呢?”小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再度问道。
宴夏眨了眨眼,像是没明白两者为何要相提并论。
小爹没听见回答,却弄懂了宴夏的意思,他扬了扬眉梢笑骂道:“怎么说我当年也算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要放在今天,喜欢我的姑娘能从咱们镇子南边一直排到镇外的山上,你这丫头就这么不把你小爹当回事?”
小爹顶着一脸的大胡子说出这话,实在跟“美男子”三个字搭不着边际,小爹本就是个说书先生,总是随口几句话就能够唬得人们一愣一愣,宴夏自然也没有将他这玩笑似地话当真,很快便捂唇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小爹的话音又传来道:“那小子待你怎么样?”
宴夏笑意微凝,没有立即应答。
小爹不解道:“怎么?”
宴夏沉默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摇摇头,小声道:“只是我喜欢他,他其实并不知晓我的心意,他甚至……没有跟我说过几次话。”
小爹瞧不见宴夏的神色,但听着这话音,却仿佛能够想到眼前小姑娘的样子,他顿了一瞬,摇头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好一会儿才无奈笑到:“怎么样,要不要带小爹去看看那个小子,然后让小爹替你出出主意?”
没有听见宴夏的回应,小爹拍了拍胸脯又道:“怎么说小爹也见过不少世面,什么神魔大战什么妖界大乱,小爹我可都亲身经历过,像你这种情情爱爱的事情,小爹我见得多了去了,要替你搞定这个小子,这种事情还难不倒我。”
“小爹……”本就是情窦初开,除了每日看着那人在酒楼里弹琴,宴夏几乎从未敢想过更多的事情,如今小爹突然说要帮忙,宴夏自是慌乱不已,她往四下看去一眼,连忙转移了话题道:“小爹你每次说书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发生过吗?”
“当然都是真的,人魔大战那种事情,我要是没有亲自见过,说得出来吗?”
“可是……可是除了小爹,我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起过那些故事。”宴夏犹豫着道。
小爹笑了两声,干脆问道:“你听说的都是些什么故事?”
“他们说中原的三门七派,说现在最厉害的是天罡盟,还说了那位盟主带人攻上十洲,自十洲手中救下整个中原的事情。”
小爹好笑的道:“这天下那么大,时间那么长,他们说的是新故事,我说的是从前的故事,你没听过它们,却不代表它们不曾存在过,不是吗?”
“那故事里的那些魔类,真的有那么厉害吗?他们是怎么被打败的?真的有人能打得过他们吗?”宴夏好奇问道。
小爹抬手摸索片刻,找到了宴夏所在的位置,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再嚣张的恶人,也总有人能够斗得过他们不是,否则我还怎么说故事?”他顿了顿,也不知是想起往事还是如何,想了想才道:“魔类有什么可怕的,我见过最强的人,是连所有妖魔都忌惮的人……”
有些事情不论经过多长的时间,再次提及总能让人心潮翻涌,热血沸腾。宴夏不知小爹突然的沉默是为什么,但她知道小爹一定想到了许多事情。她无法忽略心中的好奇,接着问道:“小爹说的那个人是谁?”
小爹没有将话说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候,夜风里传来了细碎的咳嗽声音,随之便是一个声音轻轻道:“很晚了。”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显得低沉且虚弱,听来朦胧得有些不真切,然而却叫宴夏与小爹同时心神一凛。宴夏回头往院中最里处的房间望去,这才发觉虽然夜已渐深,但那处房间中的灯火却不知何时悄然亮了起来,灯色微暖,将屋内人清瘦的影子投在了窗纸上,那是宴夏无比熟悉的身影。
宴夏心中一动,连忙唤道:“大爹爹!”
旁边的小爹虽然看不见灯火与窗影,却不能假装自己是个聋子,他冲着那处房间的方向苦笑一声,继而无奈唤道:“大哥,你还没休息?”
“嗯。”那人对小爹的回应极为简短,很快应付了他之后,又对宴夏道:“宴夏,你今日可有练画?”
宴夏垂下头来,乖乖道:“还没有,马上回去就练。”
不知是否是夜里寒气太重,屋中那人很快再次咳了起来,就在宴夏担忧地看着窗边剪影,忍不住想要进屋看看的时候,屋中那人终于止住了咳声,他声音疲惫的道:“很晚了,回屋休息吧。”
对于大爹爹说的话,宴夏素来是言听计从,她点了点头,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动作之间却又情不自禁顿住,冲着那房中之人道:“大爹爹也早点休息。”
屋内没再传来说话声音,不过片刻之后,屋内的灯光却熄了下去,宴夏知道那人必是依言休息了,这才笑了笑,放心的往自己房间走去,只是回屋之际,还见小爹用唇语对她说着那酒楼琴师的事情。
宴夏提及这事当即微红了脸合上自己的房门,埋头想着白日里听琴时候那道隐在帘幕后的身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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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辗转,第二天天还没亮,宴夏就出了房间,开始如往常一般替众人准备早饭,替大爹爹准备汤药。
待将一切准备得差不多了,其余房间中终于有人走了出来。
只是让宴夏没有料到的是,今日除她之外出来得最早的,竟然是向来起得最晚的小爹。
小爹昨夜应是和宴夏一样没有睡好,走出屋子的时候看模样更像是在梦游,他摇摇晃晃抬手四处摸索着,撞到了旁边的柱子也似乎没什么痛觉,反倒顺势倚靠在那柱子上似乎要再次睡去。宴夏看到这里终于看不下去,上前拉着小爹的手将他带到了桌旁,让他好好坐下,这才又将他的粥端到他的面前,失笑道:“小爹先喝粥吧。”
不知道是不是听了宴夏的话,小爹仿佛恢复了些神智,忽而抬起头来,捉住宴夏的胳膊道:“宴夏。”
“小爹?”
小爹眨了眨无神的眼,冲着宴夏懒懒笑了笑,小声道:“昨晚说好的,我们去酒楼见见那个弹琴的家伙。”
“……”宴夏突然有些记不清,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跟他说好过这种事情。
第4章
好在最后小爹并没有能够和宴夏一起去酒楼见那琴师,因为大爹爹的药煎完了,宴夏必须要立即去药铺替大爹爹抓药。
借着这个理由好不容易摆脱了小爹,宴夏来到药铺,便如同往常一般抓起药来。
因为常年来这药铺,与药铺里的大夫和学徒都已经十分熟悉,通常宴夏来到这里,大夫他们忙不过来,都是让宴夏自己去药柜边抓药,今日也是如此。
随手捣弄着药材,宴夏心不在焉的想着昨日的事情,就连动作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药铺里面的帮忙的小姑娘与宴夏年岁相当,名字叫做薛漫,与宴夏一同长大,对于自己的事情,宴夏也常有告知于她。她方才已经听完了昨夜里发生的事情,如今趁着抓完一副药的功夫来到宴夏身旁,碰了碰她的胳膊小声道:“所以你真的要带你小爹去见那位琴师?”
想到小爹大大咧咧油嘴滑舌的样子,宴夏连连摇头,无奈道:“当然不行,小爹他只会添乱,我才不能带他去见苏倾公子。”
“你不是喜欢那个叫苏倾的琴师吗,难道你打算就这么一直远远看着他?什么都不做?”薛漫说来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宴夏默然片刻,小声道:“我远远地看着就够了,他……他不会喜欢上我的。”
“嗯?”薛漫顿了一瞬,将旁边的东西碰落到了地上,引来一阵窸窣声响。药铺的大夫闻声回头数落了她两句,她赶紧在那人骂出来之前大声道:“马上收拾马上收拾!”她说着低头去捡东西,捡完之后将它们往桌上一垒,这才冲着宴夏挑眉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喜欢你?”
宴夏摇摇头没说话。
薛漫顿时了然道:“因为你那些个成日里游手好闲的干爹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