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终于换回了肉,杨砚池几乎横穿了整座凤凰岭。
他拎着肉和米往回走,经过河边时,忽然看见密密匝匝的树丛里似乎躺着一个人。
一晃眼看过去,那女人竟似没有头。
杨砚池吓了一跳,连忙拨开眼前的枝叶,这时那女人也正坐起身:他松了一口气,是有脑袋的。
应当是自己看错了,杨砚池在心中暗笑自己因为小米的事情而开始疑神疑鬼。
“是你。”从树丛里站起来的女人满脸柔媚笑意,“你记得我吗?”
杨砚池想了片刻:“不记得。”
“我叫虫落。”女人指着河道说,“当时你在河边见到我,以为我要寻短见,还劝我找个更好的地方来着。”
杨砚池这下想起来了。他打量着眼前的虫落,发现她换了一身装扮,连发型和头饰都改了,自己确实认不出来。
“你躺在这儿做什么?”杨砚池仍旧觉得奇怪,“又想寻短见?”
虫落眨了眨眼睛,掩嘴轻笑:“不,我在睡觉。”
杨砚池:“……”
虫落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你要去哪儿呀?”
杨砚池:“不打扰了,你继续睡吧。”
他转身便走。
虫落在这儿原本是想寻找苦竹郎君的,但既然遇到了杨砚池,她也顾不得苦竹了,拉起裙摆抬腿追上去。
她收紧了腰上的系带,愈发显得身段丰满,走路时又故意挨在杨砚池边上,胸脯一直往他手臂上蹭。杨砚池回头看了她几眼,神情古怪:“你连路都不会走?”
虫落:“……”
她心中来气,干脆拉住了杨砚池的手:“我问你呐,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杨砚池便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我原本住长平镇,长平镇没了,所以现在住在凤凰岭。”
答案平平无奇,但虫落越发觉得自己对他了解又多了一些,愈加兴奋,干脆挽上了杨砚池的手臂:“你是要回家么?我跟你回去看……”
这句话一说出口,她立刻知道自己失言了。
那日在杨砚池家外面窥探的时候,虫落已经知道这个古怪的青年就是吃了蛊桃却没有任何不妥的人,而且手里还管教着两个稚嫩的兔子精。
她实在太好奇了,见杨砚池离家,两只兔子又都窝在院子里,便贸然钻进了房中。没料到屋子里还有一个小米,她匆匆撕咬了那少年人几口便夺窗而出。那少年郎应该已经死了,可万一没死……自己真的跟杨砚池回去,便立刻会被认出来。
她这样一迟疑,杨砚池那边便找到了说话的间隙:“我家不欢迎女人。”
虫落张口结舌:“为什么?”
杨砚池:“我现在只需要能帮忙种地和打猎的壮丁。”
虫落正想说自己也懂这两种活计,却又记起现在要扮演柔软的女人,便斜着身子往杨砚池身上贴:“这些活儿奴家可做不来。”
杨砚池连忙闪开,忍不住说:“你比长平镇戏楼里的窑姐儿还粘人。”
虫落完全把这当做夸奖:“那好呀,你喜欢么?”
杨砚池干脆利落:“不喜欢。”
虫落憋着一肚子气,又笑又怒地掐他的脸:“为什么?我是不够好看,还是身段不够软?你还没见识过我的功夫哩,保准让你欲仙……”
“你回家吧。”杨砚池打断了她的话,自顾自往前走,“天要黑了。凤凰岭上最近不安宁,尽快回去比较好。”
虫落又跟了上去:“不,我就喜欢傍晚的凤凰岭。”
杨砚池看她一眼:“为什么?”
“很好看。有晚霞,有归鸟,村子里还有炊烟。你听得懂鸟儿说话么?我听不懂,但我知道它们是赶着归巢。”
杨砚池的模样有些惊讶:“你说得像是没见过这些景致一样。生活在凤凰岭,这些不是日日都能看到么?”
虫落顿时一愣,她方才不小心说出了些真心话。
怎可能日日见到?她心中忽觉黯然:婆青山早已经没有了人,没有了兽,万木凋敝,山岭死寂。傍晚时分的晚霞会将婆青山染红,整片枯萎的山岭如同暗暗燃烧的碳堆。虫落很害怕那个时刻:她会想起许多年前那场可怕的战役,整座婆青山都被血淹没了,包括它的山神。
“不过我同意你的话。”杨砚池看着她,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凤凰岭很美。”
虫落愣愣瞧着他的笑脸。她也知道裂缝,知道神灵害怕这种没有预兆的可怕东西。
她是被污染的邪物,有没有裂缝对她来说意义不大。但这一刻,她忽然害怕起来:她不敢站在这漫天遍野的霞光里,生怕暴露自己的污浊。她也不敢站在杨砚池面前。杨砚池冲她笑了,这是头一次。虫落的脑袋里有古怪的响动,是血管在嘭嘭搏动,让她的耳朵充满了浑浊的声音。
她随后才发现,那声音是她的心跳和呼吸。
“凤凰岭有一位很好的山神。”杨砚池又说,“你也喜欢她吗?”
虫落的喉咙动了一动。她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但那些嘈杂的声音忽然静了。她方才还完全被填满了的心突然空出了一大块。
路的远处有脚步声传来,杨砚池回头去看,发现是几个山民正托着一块门板在路上小跑着前进。
他认识他们,连忙出声招呼。走近了才发现,门板上躺着一个腹部肿胀的妇人,正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手指不停地在自己的肚皮上抓挠。
“我们要送她去找长桑。”山民急急地说,“在山里走丢了几天,回来时便成了这样……”
杨砚池吃了一惊:“几天?”
“她还未出嫁,几天前也不见有这么……”山民咬着唇,说不下去了。
杨砚池心中惊疑不已:看妇人腹部,似是已经怀胎十月。他将装肉和米粮的袋子系在腰上好腾出手来帮忙。往前走的时候,他低头看了那妇人一眼。
妇人双目漆黑,竟全是黑魆魆的瞳仁,全不见一丝眼白。
杨砚池背脊顿时窜起一片冷汗。他忽然想起方才还在自己身边的虫落,回头时却发现路上没有任何人影。
“这是第六个了。”长桑把一片形状奇特的草叶贴在妇人额上,妇人立刻停止了呻.吟,双手也不再乱动,整个人都静止下来。
劝说山民将妇人留在自己这边之后,长桑看着众人里离去,才示意杨砚池跟着自己走。那大腹的妇人僵直地躺在门板上,门板凭空浮起,随着长桑和杨砚池一起,进入笼罩着二曲亭的雾气之中。
杨砚池小时候在二曲亭生活过,那时候他虽然还小,但长桑十分疼爱,任由他四处乱跑。但杨砚池无暇在二曲亭回忆旧事:才穿过那片水一样的雾气,他立刻看到眼前的二曲亭里躺着五个同样大腹便便的女人。
“怎么这么多?”应春将第六个女人安置好,便立刻拿起手上的小药瓶给她灌药。
伯奇站在二曲亭的顶上,无数鸟雀在他头顶盘旋,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接连不绝。程鸣羽就在他身边,听他不断地将鸟儿们带来的讯息翻译给自己听。
“第一个这样的女人是阿泰发现的。”
长桑告诉杨砚池,阿泰在药草园附近发现了古怪的大腹女人之后,回来便告诉了自己。长桑觉得不对劲,立刻前往药草园察看,果真在树丛中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女人。
回到二曲亭之后不久,便陆续有山民带着状似怀孕的女人过来求救。
“她们腹中确实有东西,但那绝不是怀孕。”长桑神情凝重,“每个女人都是失踪了数日之后,再出现便已经腹大如鼓。而在失踪之前,她们没有一丝怀孕的迹象。”
“那她们的腹中到底是什么?”
“一团入体的邪气。”长桑低声道,“她们全是被邪物侵犯的。”
他话音刚落,立在亭子上的伯奇和程鸣羽跳了下来。
“这段时间并没有任何陌生之人通过上方进入凤凰岭。”伯奇说,“如果从上方进入,我的鸟们一定会发现的。”
程鸣羽看向应春。
“地面也没有。”应春连忙说,“只要有人经过凤凰岭山脚的土地,草木会有所感知,它们会告诉我的。”
长桑面露不满:“不是天不是地,那这个邪物是从哪里来的!定是你们设下的禁制有漏洞。”
“……水呢?”程鸣羽忽然问,“河流呢?从凤凰岭流出去的河流,是谁在看着?”
伯奇和应春都是一愣。
他们忘记了那几条出山的河。
“不可能吧……从河里……”伯奇仍觉不对,“或许是巫十三那边有什么神具,能让他麾下的邪物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我与应春的……”
“不对!我想起来了!”应春忽然站起,“我在河里捡过一个和尚!”
程鸣羽也立刻想起了数日之前在留仙台外有过一面之缘的苦竹。
“你说过他不是我们要找的邪物。”伯奇提醒,“你检查过的,他身上没有丝毫邪气。”
应春此时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他真的是人吗?”
“六个……”虫落扶额,恶狠狠地低声斥骂,“苦竹,你他娘的有没有点儿人性啊?才几天你就糟蹋了六个!”
苦竹懒洋洋地抬起头。他坐在幽暗的树丛里,夕晖照亮了他英俊的脸庞,脸上满是餍足的光彩,连说话都带上了软绵绵的音调:“你知道的,我不能没有女……”
虫落挥动衣袖,给了他一巴掌。
“你留下了痕迹,他们会发现的!”虫落不得不提高了声音,“我真是累死了,糕糜先生不中用,你也一样。连留仙台都还没进去,万一被他们找到,任务失败了,你我都要会被巫十三吃下肚。”
苦竹坐直了,打了个呵欠,振作精神问:“巫十三到底为什么要进留仙台?你问出来没有?我们没有目标,就算进入了留仙台也没有用。”
“问出来了。”虫落低声道,“我回去时,他松了口,说自己想找仙骨。”
苦竹:“啊?”
虫落闭上了嘴,警惕地低下头。不远处的山道上缓缓走过一个小童,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药草气味。他正跟肩上的两个玉兰花小人说话:“去……去药草园……没有……妖怪……”
眼看着阿泰走远,虫落才把话说完:“他要拿到白汀的仙骨。”
苦竹嗤笑了一声:“白汀连仙魄都没捡回来,哪里还有仙骨?”
“万一呢?”虫落咬着牙,“现在的凤凰岭山神以前只是肉身凡胎,巫十三担心自己就算占据了她的躯体也一样没办法随意进入芒泽和地脉,始终还是要找到一些白汀的凭据才安心。”
苦竹抓了抓自己的光脑袋:“那如果留仙台上没有呢?”
虫落听他这半死不活的语调,怒从心头起:“你先别管有没有了,你连留仙台都进不去!这是最简单的一件事,你连这都没做好,更别提把那条小黑蛇放进山神嘴巴里了。”
她焦躁极了,想到回去之后可能受到的责罚,顿时缩起了肩膀。
“有机会的。”苦竹却笑道,“我都安排好了。”
坐在树上的虫落低头看他:“安排好什么?”
“小黑蛇呀。”苦竹张开自己的手在空气了抓了抓,用甜蜜温柔的声音说,“小黑蛇我已经放在某个姑娘的腹中了。我曾抓过山神的脚,黑蛇当时在我口中,它已经认得山神耳朵气味。只要山神靠近那个姑娘,黑蛇便有机可趁。”
他咧嘴一笑:“快,快夸我。”
虫落却问了个古怪问题:“山神会因此而死吗?”
苦竹:“我不知道。那小黑蛇是巫十三的。”
“山神如果死了,那凤凰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