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另外两人陪着,褚蓉倒也没那么恨了,勉为其难道:“那就写吧!问问那块木头,最近脑袋里头装的都是些甚么玩意儿?”
江月心替自家哥哥回答了:脑袋里装的是鹤望原与不破关。
说话间,马车穿过了长街与宫门,到了皇城的清宁门前。入了这清宁门,便要改为步行,三人便相继下了马车。因着不是第一次来皇宫了,便是这皇宫气势磅礴、金玉满目,也不能叫江月心支愣着眼睛四处瞧。
她心底甚至还有种小人得志的快意:瞧!这儿,来日都是我家的!
江月心急着去见阿延,走路走的急。霍淑君又是只顾着自己的性子,这里张望一下园子、那里闻一下花香,慢悠悠地,竟与另两人走散了。回过头来,霍淑君便带着红香走在了一条栽满了翠竹的小径上。
不远处传来丝弦之声,原是陛下今日办了场小宴,邀了些来客入宫议事。霍淑君隐约记起,入宫前王六公公确实说过陛下今日有些忙之类的话。
霍淑君走了两三步,忽然被人喊住了。
“这是哪家的小丫鬟?”
她抬头一瞧,入目却是一双风流满裁的桃花眼,原是一位玉面郎君似的人物正打趣瞧着她。这男子本带着轻佻笑意,可他一看到霍淑君的脸,笑容就渐渐消失了。
“是、是你!”男子以折扇指她,“霍家的女儿!”
“……?”霍淑君愣了一下,瞧着这张颇为熟悉的脸,也陡然叫了起来,“是你!段家的杀千刀!”
此人正是被李延棠召入京城的段家大少,段千刀。昔日段家为关北豪门,开赌坊、兴妓院、贩兵马、走荒原……势力遍布关北每一处脉络,还是李延棠亲自微服至不破关,这才令段千刀终结了豪门段氏的嚣张跋扈。
***
江月心发觉霍淑君不见了,便连忙差了个丫鬟去找。褚蓉道:“哎,你放心。霍大小姐那个性子,是绝对吃不了亏的。宫中大内,她身旁又有丫鬟,能出什么事儿?”
江月心觉得褚蓉说的很有道理。
两人到了清凉宫,她得知李延棠尚在忙碌,要晚间才能来,不由有些失落。为了不显示出这份失落来,她东摸摸、西瞧瞧,大饱眼福。
这清凉宫她来过两三回,每一回皆被这天子之堂的金碧辉煌给晃花了眼。这一回,她十分骄傲地对褚蓉道:“褚姨姨,这清凉宫里的摆设皆是上好!连地上的地毯滚起来都是软绵绵舒服得很!”
褚蓉:……?
她滚过这地毯?
江月心当然滚过这地毯。
前次她来清凉宫时,为了躲西宫太后,一咕噜就滚到了地上。
李延棠特地把王六留在了清凉宫里,好照料月心二人。几个服侍的宫女知道这是来日的皇后娘娘,皆是胆战心惊地在旁候着,大气也不敢喘。
褚、江两人坐了一会儿,颇觉无趣,便要了纸笔,打算给不破关那头写封信。
“写什么呢?”江月心咬着笔杆,一脸愁色。
“你先替我写吧。”褚蓉道,“汉人的字,我果真是不大写得的好的。”
“哎,好。”江月心毫不客气地磨开了昂贵的黄合墨,道,“我虽然不如阿延那样饱读诗书、满腹墨水,但是要写两三封家信,还是不在话下的。”
“那我念,你写罢。”褚蓉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左军将军亭风亲启。”
江月心点点头,思虑一阵,刷刷写下几个大字:吾爱亭风亲启。
“一别长久,京中岁月悠长。君住不破关,妾住京城头。相隔山海,断绝千千……”
江月心听着听着,满面惑色。
——褚姨这是在念什么天书呢!
江月心想了想,大笔一挥,写道:自到京城,思君甚多!每每忆起吾爱身在不破关,妾身恨不能身插双翼,飞回北关……所思甚多,所爱更多!此情绵绵,天长地久!
褚蓉还在念着:“若君有意相决绝,不得青鸟来报信。王母座前蟠桃绝……”
江月心干脆彻底放弃了挣扎,写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天地和,乃敢与君绝……
第53章 清凉宫(二)
霍淑君与段千刀, 那可谓是互相看不顺眼已久了。
一个,是脾气上天、金娇玉贵的将军家大小姐;一个,是唯我独尊、骄横跋扈的名门大少爷,若是遇到了,关系本就不可能好到哪儿去;更何况,霍家与段家那也是极不对盘,私底下你动我一手、我踢你一脚,在不破关没少折腾出事情来。
但好景不成,段家在北关飞扬跋扈的时代, 如今已是结束了——当今陛下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微服至不破关,又是说动了段家老当家人段鹰, 又是拿着朝廷大权威逼利诱,令段千刀放弃了北关的世代产业, 跟着李延棠来了京城。
老当家人段鹰就退居京城,如今还领了个伯爵的闲职。段千刀来京城投靠祖父段鹰后, 辈分便下跌了一层,他再不是呼风唤雨、人见人哭的段大少,而是祖父面前伺候的乖乖孙。
今日,段千刀便是跟着祖父段鹰,一同到宫里来赴陛下的小宴的。
京城人谈起事儿来, 说话都藏着九曲回肠,弯弯绕绕。段千刀听不得那些阴阳怪气的话,什么“叶家”、什么“淮南王”, 陛下的话更是句句笑里藏刀,摆明了要那叶家好看,无聊的很。于是,他便溜了出来,想要趁机看看这宫里头有没有漂亮宫女。
结果,这就遇到了霍淑君。
段千刀这人,平时就贯油腔滑调。见到霍家的女儿,他也不怒,而是先摆出一张笑脸,风流翩翩道:“哎呀,霍家妹妹今天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俏丽是俏丽,就是有些让人认不出来了。”
听到段千刀说“霍家妹妹”,霍淑君的面庞扭了一下,淬道:“谁是你妹妹?少来攀亲带故的!陛下小宴,你不好好待在陛下跟前伺候,跑到本姑娘面前讨什么嫌!”
段千刀被怒斥了一句,却也不恼不怒,依旧满面潇洒风流:“霍家妹妹,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外头的男人一辈子有几次难得机会,能进陛下的内宫里凑凑热闹?当然是要借着这次良机,饱览一番后宫的佳人美景。”
霍淑君冷笑一声,道:“段大少,你这话就说错了。我看你,日后多的是机会进宫。”
“何意?”段千刀不解。
“做个太监,进宫服侍陛下,不就行了!”霍淑君的嘴丝毫不饶人。
段千刀懵了一下,立即怒了。到底是在不破关跋扈惯了的人,他立即本性毕露,道:“好啊!霍妹妹,给你点颜色,还爬到小爷头上来了?”
“本姑娘不仅爬你头上,还要打你!”霍淑君听到他依旧一嘴一个轻浮的“霍妹妹”,怒不可遏,竟抬起脚来,扒下一只绣花鞋履,直直朝着段千刀追打而去,也不顾自己雪白袜子踩在地上沾了污泥。
段千刀冷笑一声,刚想说“小的们给爷上”,又陡然惊忆起自己并非身在不破关,而是在皇宫里,身边也没有一呼百应的市井流氓、各色打手,只有自号“风流书生”的自己。
段千刀虽平日前呼后拥惯了,但他却是个不会武的。只一瞬,霍淑君的鞋就拍到了他的头顶,疼的他“哎哟”一声叫起来,拔腿转身就跑。
霍淑君不依不饶——她可没什么京城大小姐的做派,满身都是边关女子的泼辣娇蛮——只见她举着鞋,朝着段千刀的背影一路追去,口中还放着狠话。
“敢调戏你姑奶奶!真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
两人一路追打着,出了竹林,竟迎面撞上了方从宴上离席的李延棠。段千刀急急停脚,行云流水地弯腰行礼:“草民见过陛下。”
后头追来的霍淑君也急急停了脚,可她手里的鞋却没被抓紧,刷的一下向前飞去,险些拍中了李延棠的脸面。还好,李延棠抬了手,稳稳接住这只绣鞋,身上不染尘埃。
段千刀见了,心底微喜。
——这下,这小妮子必然会被陛下严惩。
“陛、陛下……”
霍淑君一惊,心头“嗡”了一下,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事。
李延棠见来人是霍淑君,便只是把鞋还了回去。
——这霍姑娘虽娇蛮了些,本性却是纯良的,犯不着为了点小事和她计较。
“霍大小姐,你是与小郎将一道入宫来的?”李延棠问道,“想来是她怕入宫无聊,才喊了你一道来。她已到了清凉宫,你再不回去,怕是要惹小郎将心急。”说罢,便把绣鞋递了回去。
霍淑君老老实实地应了是,接过鞋,垂头丧脑地告退了。
段千刀在旁边张头望脑地等着看热闹,然而,却没有他想象中“陛下大怒”的场景。陛下只是轻描淡写地把鞋还了回去,一点儿火气都没有。
段千刀真是好生失落,又好生恼怒。
“陛下,您消消气。”一旁的小太监是时地劝道,“霍大小姐是无意的……”
“哎,有什么可气的?”李延棠笑笑道,“若是对她发火,小郎将也要对朕发火。朕可舍不得。”
陛下对小郎将的偏爱,可见一斑。
说罢,李延棠便拂了袖,朝清凉宫去了。
***
李延棠到清凉宫时,江月心还拽着笔在那儿写鬼画符。他制止宫女行礼的举动,没有惊动江月心与褚蓉,而是放轻脚步,悄悄靠近了二人的案头。只见江月心正洋洋洒洒地写着什么,李延棠瞄了一眼,写的是“我欲与君相知”云云,正是一封言辞直白的情信。
他暗暗好笑,咳了一声。
江月心被惊动了,抬起头来,道:“是阿延来了啊!”
李延棠道:“小郎将,有什么要与朕说的,不可当面说?”
江月心微露困惑,道:“我没什么憋着的话呀……”
李延棠瞥一眼信纸上的情诗,又循循善诱道:“当真没什么心底话,想和朕直说?”
江月心很摸不着头脑,苦思冥想一阵,只能道:“呃……这宫里太大了,我怕我迷路。你能不能多带我在宫里逛逛?”
李延棠含笑点了头,先说了声“当然”,又问道:“其他的呢?譬如……你这信纸上写的诗。”
江月心听了,爽朗一笑,道:“这个呀!这个是我替褚姨姨写的,寄给我哥的!”
……
四下一片寂静。
李延棠别过眼去,一副自如模样,浑似正赏着月华白雪,一点儿都不见尴尬。反倒是边上的褚蓉差点憋不住笑,趁着自个还没冒犯天颜,连忙告退下去了,把清凉宫留给二人。
江月心一贯大大咧咧的,倒不觉得尴尬,这也让李延棠好受了些。她合了写给江亭风的信,另起一封,困扰道:“我还没想好给我爹写什么呢!阿延,你给我出出主意呗?”
她咬了会笔杆,又嘟囔道:“我爹又见不得我字写的潦草,总和我说什么‘字如其人’,姑娘家的字就得秀气可爱端方稳重……我可写不出那等字来。”
李延棠笑笑,问道:“小郎将,可需朕代笔?”
江月心大喜过望,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阿延的字,总无人能挑出过错来。”
李延棠却没有如从前在不破关时一样,直截替她写了信,而是说道:“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朕始终替小郎将代笔,那也不是个法子。不如从今日开始,朕教小郎将如何写好字。”
江月心的脑子,素来是转不够这些文人的。听他这样说,她也觉得甚有道理,便懵懵地点头答应了。
“来,今日先教你写了这封家书。”
陛下说罢,便绕至她身后,伸手包住她的手,握笔移至了信纸上。这等姿势,已近如他搂着她似的,身躯靠得极近,未有丝毫的间隔,江月心几能感受到耳后男子吹拂的气息。
不知为何,她的脸已轰然变红,脑海里一阵天星乱坠。
“既是要写给父亲,不如先问双亲安康,时绥安否……”
男子的嗓音温温雅雅的,似一泓清泉。
江月心努力将注意力移到这信上,耳中专注地听着他的话。可这句话说了一半,却再没了下闻。旋即,一道轻浅的吻便落在了她的耳后。
李延棠含着淡笑,用唇轻触了下她耳后的红色弯月,道:“接下来,写你与陛下伉俪情深,感情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