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卫恒他日有违此誓,则我的母亲无论是身在地府还是已转世为人,皆不得安宁,灾祸缠身,再也不愿认我这个儿子。”
他竟用他最为敬爱的亡母来发誓,比起那些动不动就请上天作证,天打五雷轰的誓言来,不知诚挚了多少倍。
既得他诚心相待,纵然前路并非坦途,仍有几多风险,我又有何惧,只和他携手同行便是。
两日后,卫华被废去皇位之后,我那天子表哥再次颁下诏命,愿禅位于卫恒。
这一次,卫恒没有再推拒,受了雍天子命使节送来的传国玉玺,在一个月后正式登基称帝,改朝换代。以大齐为国号,改建兴二十九年为黄初元年,尊卫畴为大齐高祖皇帝,生母丁氏为孝高皇后,诸弟皆由侯爵晋位为王爵,诸姊妹皆被封为公主,只除了一人。
退位让贤的前任天子刘燮被封为安顺公,其夫人卫华为安顺公夫人,却不予她长公主的尊号,无任何食邑封赏,只命安顺公善待与她。且她所生的儿子不但再也当不成太子,连安顺公的世子也做不了,待安顺公百年之后,其爵位将由庶长子承继。
卫恒登上帝位的第二日,便欲立我为后,哪知先前众口一词恭请他称帝的臣子在这立后一事上,却同他们的皇帝陛下心意相左,纷纷提出异议。
有说我家人调零,怕是福薄不宜为后的,亦有说我无子善妒,嫁给子恒七年不但一无所出,却还不准他纳妾选妃,此等无子又无德的妇人,如何堪配为后。
早在卫恒正式登基之前,安顺公便将他的两个女儿,先前大雍的山阳公主和合阳公主进献给他,说为表对新朝新帝的忠心,愿献二女嫔于新帝,以侍奉巾栉。
卫恒不肯笑纳,安顺公便在朝堂上长跪不起,抖着身子带着哭腔,求新帝看在这是他一片忠心的份上,纳了他两个女儿入宫,便是不做妃嫔,做个侍候的宫女亦可。直接被卫恒命人将他和他那两个女儿给抬回了安顺公府,再也不许他来上朝。
对卫恒这坚决不肯纳大雍两位公主的举动,朝臣们自然是不敢有所非议的,便全都将矛头指向了我,觉得这便是我善妒的如山铁证。
更有人在我先后嫁了两次上做文章,说我是再醮之妇,如何配为新朝之国母,母仪天下。
太中大夫孔荣甚至拐着弯的以此事讽刺卫恒,他在奏表中言道:“因近日朝中之事,臣复读史书,方知武王伐纣,得胜之后,当以妲己赐周公。何故?因以今度之,想其当然耳!”
竟是将我比作那众人口中祸乱了殷商八百年朝纲的妖妃妲己,先嫁入程家为妇,待程家被卫畴所灭,复又被卫畴嫁给子恒这周公为妻。
这孔荣不愧是至圣先师孔老夫子的第二十世孙,文笔如刀,借古讽今,文中一个脏字不显,却将卫畴、卫恒和我三人皆骂了个遍,嘲讽的极是辛辣。
卫恒见了这讽喻十足的奏表,气得将书案都掀翻了,立时便寻了孔荣个错处,将他押入大牢,不顾众臣联名求情,第二天就将他斩首示众。
这些因立后而起的烦心事,卫恒自然是不愿让我知道的,对我身边侍奉的宫人三令五申,不许她们说漏一句口风,谁若敢暗地里提及此事,便处以拔舌之刑。
因此直到过了立后大典,我被他亲手戴上凤冠,入主中宫,才知道为了立我为后,他竟在朝堂上受到这许多阻力,却仍是披荆斩棘,力排众议将我送上后位。
他不但立我为后,还爱屋及乌,将我弟弟甄岩封为云阳侯。这些关于立后的波折便是岩弟讲给我听的。
原本卫恒对他也是下了封口令的,可我见他来看我时,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关于他姐夫的,不住口的夸赞他皇帝姐夫如何果决英明、君威赫赫,险些没将卫恒给吹捧上了天,还让我定要好生待他姐夫,万不可辜负了皇帝陛下对我的一片深情。
我心中起疑,便不动声色的慢慢用言语试探,他毕竟还是个小小少年,心里存不住话,三言两语间便被我把话给套了出来,才知道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卫恒竟为我付出如此之多。
见我只顾怔怔出神,岩弟拽了拽我的袖子,“阿姐,我该告辞了。”
我忙道:“怎么这就急着要走?待用过了晚膳再走也不迟。”
虽说自卫恒被立为世子后,我便能时常见到弟弟,可一想到之前在他尚幼小时,我这个亲姐姐却不能陪在他身边,尽到长姐的职责,好生照料于他,便总是想多陪陪他。
岩弟却摇头道:“皇帝姐夫虽然疼我,可同阿姐一道用膳的时候却多半不喜见我,阿姐每给我夹一次菜,姐夫身上的醋味便会又浓上一些。我可不敢碍了姐夫同阿姐恩爱。”
“再说了,还有一个时辰才到晚膳,有这一个时辰,我能同荀先生多学几章《公羊传》。”
他口中的荀先生便是荀渊,卫恒刚当上齐王时,要为岩弟找位学识渊博的夫子教他读书,不想荀渊竟主动请缨,愿意教导于他。
我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怎的现在这般刻苦用功了?”
这小小少年便握了握拳道:“荀先生说了,虽说阿姐如今有皇帝姐夫护着,可我身为甄家唯一的男丁,阿姐的亲弟弟,自也当刻苦用功,他日建功立业,成为阿姐坚实的后盾和依靠,省得旁人以为我甄家无人,软弱可欺。”
我慢慢敛了笑意,“荀先生同你说这些?”
岩弟道:“荀先生待我极好,先前那些朝臣们都不赞同姐夫立阿姐为皇后,只有荀先生始终站在姐夫这边,还帮着姐夫想办法拒不纳妃。”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有时候甚至觉得荀先生待我如此之好,也是因为阿姐的缘故。我曾问过荀先生,为何待我们姐弟这般好,荀先生说是因为他欠了阿姐的情。”
“先生他到底欠了阿姐什么情啊?”岩弟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心中也自奇怪,我何时于荀渊有过什么了不得的恩惠,值得被他这般鼎力相报。便道:“阿姐也不知道,不如阿弟回去再问问荀先生,既然你想早些回去用功读书,那阿姐也就不留你了,快些回去吧。”
他拜别了我,转身走了几步,忽然一拍脑袋又跑了回来。
“有件极其要紧的事忘了同阿姐说了。”
他仰脸看着我,郑重其事地叮嘱我道:“阿姐,你不是有那位神医仓公留给你的医书吗?那上头可有让妇人生子怀孕的秘方。你得赶紧为姐夫生个小皇子才成。”
“阿姐刚当上皇后,那些朝臣就纷纷上书说姐夫至今膝下空虚,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要姐夫征选良家子入宫为妃,好早日诞下子嗣,为皇家开枝散叶。”
“虽然姐夫置之不理,把他们全骂了一顿,可若是阿姐再不赶紧给我添个小外甥好堵住那帮人的嘴的话,只怕那些人又要同皇帝姐夫啰嗦,吵着要他纳旁的女人入宫,万一——”
不等他说出个万一来,便被某人接过话头,沉声问道:“万一什么?”
就见卫恒正迈步进来,他一袭黑色衮袍,上用金线绣着日月星辰并飞龙在天的图案,头戴天子冠冕,瞧着不怒自威。
我刚要躬身行礼,便被他抢先扶住,他却不免岩弟的礼,还瞪了岩弟一眼,面沉如水。
“朕看你跟着荀渊读了几天书,倒是越发长进了,连朕的话都敢不听,不但将这些混账话讲给你姐姐听,还敢指使起你姐姐来了?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
第102章 欢喜
卫恒一向对我这个弟弟颇为疼爱,总是和颜悦色, 这还是头一回当着我的面就这般不留情面地呵斥于他。
见岩弟被他这皇帝姐夫吓得缩头耷脑的, 脸色都白了,我忙道:“阿弟方才将你这姐夫夸上天, 一个劲儿地让我好生待你,怎么不见你回来?偏赶在这时候回来, 偷听我们姐弟说话。”
若不是他存心偷听, 不让宫人通报,明知他就在门外, 我又怎会让岩弟说出后头那几句话来。也不知他站在门外偷听了多久?
卫恒看了看我,这才道:“罢了,念你是初犯, 朕姑且不同你计较。往后再不许让你姐姐烦心, 不是要去温书吗?还不快走!”
岩弟如蒙大赦一般, 恭恭敬敬地朝我们行了个礼,后退了几步,转身一溜烟跑了。
我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叹了口气, 上前替卫恒除下外袍, 柔声劝道:“阿弟他说那些话, 也是为了我们好, 你可不许就此恼了他。”
他拉着我手, 将我圈进怀里, 笑道:“他可是朕的小舅子, 朕哪敢恼了他。只是他方才那几句话实在是逾距了,我这个做夫君的如今都不敢催着你赶紧生孩子,他倒敢对朕的皇后指手划脚起来。若不严加管教,当心他长成那等民间的熊孩子。”
先前他倒是动不动就要我给他生个孩子,可自从我被立为皇后,朝臣们整天把龙嗣拎出来说个三五七遍时,他反倒再没说过要我赶紧给他生孩子的话,就怕我会因此心思过重,承受不住这压力,损了心神。
我有些感动地依偎在他怀里,遗憾道:“可惜仓公那《苇叶集》里只有安胎之法,却并无调经助孕的药方,要不然还是请太医给我开个助孕的方子?”
他越是这般体贴于我,我便越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他,甚至后悔先前不该避孕,该当早些为他诞下麟儿才是。
卫恒却道:“是药三分毒,既然你身子康健,便无需服用那些苦药汁子。便是晚些日子再有孩子,也无妨!”
太医院的太医皆言我身子康健,无需服那些助孕之药,便会有孕,可我已停用那避孕之法有三个月之久,卫恒又每日努力耕耘,为何却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卫恒继续安慰我,“或许是朕该让太医来给瞧瞧,这攒了三年的精\元竟不能令皇后有孕,可见是朕该去吃些补药了。”
见他又贫嘴,我忍不住在他胸口上轻轻捶打了一下。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轻声细语道:“陛下如今只食五谷杂粮,妾都有些承受不了,若是再吃些补药,那妾只怕……”
只怕是再也下不了床了。
卫恒胸腔震动,笑声极是欢畅响亮,显然是被我这句话取悦到了,一把将我抱起来,朝床榻走去。
“朕这就让皇后下不了床可好?”
见他又要在白日里胡闹,我忙道:“别!为了能早得龙嗣,还求陛下暂且别那么辛勤耕耘。”
卫恒脚下一顿,拧着眉道:“阿洛何出此言?”
我咬了咬唇,“我听人说,若是夫妻之间房\事太过频繁,反会不利于受孕,不如隔上两三日再……”
卫恒的脸色阴沉下来,“这混账话是哪个学艺不精的太医说的?不勤加耕耘,哪来的硕果累累?”
其实这话并不是太医说的,而是温媪见我这些天每晚劳累太过,累得晨间总是不能早起,且脖颈上总有些可疑的红痕,便忍不住委婉的提醒于我。说是她早年未入卫府,在另一户人家里做婢女时,女主人亦是求子心切,一位走方郎中便是这样叮嘱的。
当日卫华命她的宫人害我,幸而卫恒及时赶到,立时便命羽林军去将卫华宫中所有人等全都拘禁起来。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羽林军若是去迟一步,只怕温媪便会因为我而死于卫华之手。
因温媪素日维护于我,卫华已不若先前那样倚重这位从小服侍她的傅母,受那白雀寺的女尼挑唆,决意害我之事,全都是瞒着温媪的,就怕她若是知道了,会同我告密。
哪知温媪心细,仍旧发现了些不妥之处,便在关键时刻对我出言提醒,坏了卫华的好事。因此当日我方一离开,卫华一面命她的心腹宫人去台阶上洒下珍珠,故意撞倒我,一面怒斥温媪,逼着她喝下那盏有毒的茶水。
幸好尹平带着羽林军及时破门而入,将那盏茶水当作证物收缴,温媪才逃过一劫。
卫恒念在她救我有功,想要赐她一所宅院并黄金千两、婢女若干,好让她颐养天年。
可她却不愿意,说是做这么多年傅母,已经惯了有人等着她去服侍,若真让她什么事都不做,反被人伺候着,她反觉得受不了,过不惯那种享福日了,求我们能让她继续留在宫中侍奉。
我感念她救了我的恩德,又怜她为救我而险些丧命,便将她留在我的宫中,帮我分担些简单的宫中事务。
经温媪这么一提点,我仔细一想,自从卫恒守完了孝,不再茹素以来,确实是太也不加节制,整日里就想着如何将我吞吃入腹,各种的狼吞虎咽。或许就是因为于这床帏之事上次数过于频繁,才会影响受孕。
可我也知道他之前忍了三年,如今正是贪吃的时候,最恨再有个什么约束着他,甚至还想让我过上一年半载再怀孕生子,免得他刚解禁没多久,便又要吃斋念饭,过那苦行僧般的日子。
因此我便不敢说是温媪提点于我,怕温媪被他在心里记上一笔,只说是从仓公的《苇叶集》里看来的。
卫恒将我放到榻上,没像往常那样不管不顾地扑上来,反而稍稍退开些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道:“既是那《苇叶集》里所写,想必阿洛早就知道了,为何先前不见你把这条拎出来拒绝朕的求\欢,怎么偏偏今日想起这一条,不许朕再碰你?”
见他眸光有些阴沉,我只当他是不高兴我拒绝他的亲热,忙柔声道:“先前你素了那么久,好容易才不用清心寡欲,我怎忍心那时候就同你说,约束于你?”
他如今虽做了皇帝,可在即位之初,便也同我约法三章,说是人前便罢了,只有我同他时,不许我喊他陛下之类的敬称,仍同先前那样,夫妻间日常称呼便好,这样才显得亲热。
可是这一次我这般亲呢地同他温言软语,却不见他面色稍霁,仍是阴沉沉地透着股子不开心。
我便握住他手,有些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妾说错了什么,让陛下不悦?”
卫恒笑了笑,掩去眸底的阴云,“没什么,只是一想到要从农忙变作农闲,不能再日夜操劳农事,有些郁闷罢了。”
他又状似无意道:“方才听你弟弟跟你说了那么多前朝的事,可还有什么想问朕的吗?”
我有些诧异他为何有此一问,只当他是想要我再夸他一夸,便道:“原本前朝之事,妾是不该知道的,阿弟告诉我也只是希望我能知道陛下待我的好。其实他便是不说,我又如何能不知道子恒待我这一片心意!”
说罢,我倾过身去,主动吻上他微冷的薄唇……
一番唇齿交缠过后,他的眸中总算看起来有了些许暖意。
他轻拍了拍我手,起身道:“朕还有事要忙,怕要费些功夫,不用等我一道用晚膳了。”
“陛下方才不是说今日不忙吗?”我想起他先前说的话,疑惑道。
他整了整衣带,“刚想起来,从邺城又送来些奏报,先前忘了看。”
一听邺城二字,我便顺口问道:“怎的这些天不见姨母写信给我?”
卫畴在高平陵安葬不久,姨母便主动请求同儿子卫玟一道返回邺城,说是在那里住惯了,不愿久居洛阳,卫恒自是准了姨母所请,索性将卫珠的夫婿韩寿也派到邺城去为官,让姨母和她剩下的子女们能够团圆在一处。
自姨母去后,因挂念她和珠儿,我便时常去信问候,每隔十日便会有书信往来。可是这一次,都过了十余天,仍不见姨母回信于我。
卫恒身形略顿了顿,又整了整袖口,才道:“许是被旁的事耽搁了。朕已经下诏,派人接她和子文珠儿他们到洛阳来,要不了多久,你便能见到他们了。”
“当真?”我惊喜道。我已有许久不曾见到姨母和珠儿,乍听很快便可重逢,自然大喜过望。
卫恒点了点头,“朕何时骗过你?朕如今已登基为帝,总不好再让继母仍顶着个王太后的尊号,也当尊她为皇太后才是。”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欢喜的怔怔瞧着他,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