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乐似乎有心事,周小韶这话说完好久,他才反应过来一样,站起身来,跟着周小韶往店里走过去。进门时,方乐差点被门槛绊倒,周小韶回头看了他一眼,便立刻看见了他眼下的皱纹和黑眼圈。
一看就是没有休息好。
周小韶忽然心里一动,她想起范无救之前曾经跟她说过的话。
人没休息好,肩膀上的命火是会消减的!难道说,他正是因为没有休息好,命火虚弱,才能进入引魂路?
那岂不是……他现在很危险?
“呵,你们店老板挺有意思。”方乐看着酒瓶子上的标签,指了指其中一瓶:“那瓶怎么卖?”
周小韶顺着方乐的手指,扫了那瓶酒一眼。
那是瓶白酒,标签上的名字,就一个字“命”。
“五十一斤。”周小韶盘算着一瓶桂花香的价格,开口说道:“这一瓶就是一斤装的。”
方乐果然点了点头:“那就它吧。”
第91章
范无救刚才说过,酒架上的酒随便卖,好酒他没有摆出来,于是也安心了一点,拿了这瓶酒下来递给方乐。
方乐伸手从口袋里掏钱的功夫,周小韶赶紧发了个阴信问范无救这个酒凡人喝了有没有事。
范无救没回,估计是正在忙。
方乐回到了院子外面,坐在树下的小方桌上,拿牙把酒瓶盖子啃开,然后也没要小酒盅,直接对嘴喝。喝白酒用喝啤酒的姿态,这架势吓了周小韶一跳。她赶紧从吧台里拿出一个杯子,走过去递给方乐。
方乐喝了两口,一张原本因为睡眠不足而略显憔悴苍白的脸,瞬间变得通红。他将酒瓶子往桌上一放,一口酒气长长吐了出来,然后他抹了把嘴,眼见着眼圈就红了起来。
“你们老板酿的酒真够劲儿啊。”方乐的声音被高度酒熏得发哑。
周小韶看不过去了:“你这个喝法,可太猛了点儿,不点些菜下酒吗?”
方乐看了周小韶一眼:“不是你说老板不在只卖酒的吗?”
周小韶指了指后厨:“花生米煮毛豆什么的,我还是会的。”她这么说着,心里跟着琢磨,要店里实在没材料的话,她还能直接出去买点儿。
总不能让这个大活人活活喝死在老范的店里吧。
方乐点了点头:“那就来点儿花生米吧。”
周小韶进了厨房,厨房窗口正对着院子,她一抬头就能看见在院子里埋头喝闷酒的方乐。
周小韶记得她曾经见过范无救从冰箱里拿食材,于是顺手便打开了冰箱,随即一愣。这冰箱看来也不是个凡物,一打开里面满满的都是各种蔬菜,就好像是刚从菜市场早市里买来的一样,老范这么久没回来开店,冰箱里的蔬菜也不见腐坏。
这已经够让人觉着神奇的了,更神奇的是,这冰箱门一打开,里面仿佛是藏了一间屋子那么大的空间,周小韶琢磨着,这个冰箱应该是范无救改装过的,就像是她从山海外卖后台兑换的那个介子一样,里面空间自然很大。
找了一小盆带壳的花生,周小韶将它们冲洗干净,然后统统倒进大锅里倒上水,开了煤气煮。花椒桂皮大料盐什么的,统统看着差不多就往里放。水不一会儿就咕嘟嘟烧开了,周小韶将火关小,抬头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
方乐这时候,已经半瓶白酒下肚了。
周小韶皱了皱眉,这个喝法实在不正常,就连酒量向来好的她都不敢这么喝。她打开柜子到处找了一圈,终于在某个柜子里找到了一些零食。这些都是平时老范准备着给她吃的,老范就跟逗猫一样,平时总爱从店里掏点儿小零食,逗她的小姑娘开心。
而发掘到了零食宝藏的周小韶,此刻十分伟大地将零食挑挑拣拣,选了点儿威化和苏打饼干,走出了房门。
“喏,盐水花生还要一会儿,这个先给你垫垫肚子。”周小韶将威化和苏打饼干打开,放在了桌子上。
方乐此刻已经有些醉意了,他没抬头,眼神往饼干上一扫,顿时乐了:“你们小姑娘吃的东西……”
“总好过你干喝酒吧。”周小韶将威化往方乐面前推了推。
方乐不说话了,盯着威化看了半天,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周小韶心里惦记着火上煮着的花生米,回身去了厨房。
当花生米煮好之后,周小韶倒掉锅里的热水,拿凉水把花生米给冲了一下。然后她找了个小盆,把煮好的花生米一股脑全都倒进了小盆里,抱着小盆出了厨房。
“煮好了。”周小韶走到小方桌旁边,将花生米放在了桌上。她回身将专属小椅子拿过来,还没坐下,就看见原先放过来的威化,已经被方乐吃了大半。
“你这么喜欢威化饼干?我还有,要吗?”
方乐顿住,手里捏着一片吃了一半的威化,回过神来看向周小韶。他脸上带着红晕,眼里湿漉漉的,一个面上带着沧桑的中年汉子,此时竟显出一丝孩童般的迷茫。
“啊,这么多啊。”方乐看着桌上的一小盆盐水花生:“多少钱?”
“不要你钱,我请你。”周小韶坐下来,伸手去摸了个花生开始剥:“叔叔,你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方乐似乎真的有些醉了,他也没有拒绝周小韶,只笑了笑:“那谢谢你了,不过你这么卖东西,店老板不会怪你吗?”
周小韶摇摇头:“没事,老板会怪我的。”
方乐似乎了然地点了点头:“这家店你父母开的?店老板是你爸爸?”
周小韶乐了,不过脸上没显出来:“不是,我爸爸几年前去世了。”
方乐恍惚了一下,伸手拿过酒瓶子,晃晃悠悠往小酒盅里倒了杯酒,一仰头又往肚子里灌了一杯:“这么说,小姑娘,咱俩还挺有缘的。我爸也死了,死了好几年了。”
周小韶没说话。
她当然知道方乐的父亲去世了,而且还是一个缉毒英雄,壮烈之后还被追封了烈士。只是,这个烈士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对得起他的警徽——却唯独对不起他的家庭,对不起自己的妻子和儿子。
甚至,在他死后这么多年,他的儿子依旧不能原谅他,甚至恨他恨到了连做梦,都不愿意正眼看他一眼的地步。
周小韶几乎对方乐产生了一丝歉意,若不是连续几天晚上他都做梦梦到父亲,他恐怕也不会这么憔悴吧。
“是吗,那咱俩喝一杯吧。”周小韶说着,回厨房拿了个酒杯子,放在了桌上:“我请你吃饼干花生,你请我喝酒,挺公平,对吧?”
方乐看了看还剩一半的酒,又朝周小韶笑:“你看起不大,能喝酒吗?”
周小韶:“怎么不能?我喝酒还是我爸教我的呢。”
方乐嗤嗤嗤开始笑:“……我第一次喝酒,也是我爸教的。你看,又巧了。”
方乐给周小韶倒了杯酒,两人聊了起来。在方乐的梦里,周小韶看到的他,可此时喝得微醺,憨厚又朴实的中年男人完全不一样。面前这个剥着花生,平静谈论起自己与父亲往事的男人,几乎与他梦中不听,不看,全然排斥怒不可遏的模样完全相反。
周小韶一边听着,一边剥花生米吃。
“我爸也喜欢给我买威化。”方乐又捏起一片威化饼干说道:“二三十年前,那时候没有啥超市,威化也挺稀罕的。当时只有镇中心的商店里有卖,每个礼拜五,他就骑着他的二八大杠,从单位先骑到镇中心的商店,买了威化回来带给我吃。”
周小韶回忆起名单上方乐的家庭住址,那确实是一个地级市周边的小镇子,二三十年前来说,应该不算发达。
“后来,他说有个机会,他想去争取一下。那时候我妈也没有反对,我更是还小,根本不懂事。我记得那时候,他调动报告被批准了,回家休息三天。就是那时候,他教我喝的酒。”
“那三天,家里挺沉闷的,我那时候才四年级,也不懂我爸妈为什么这么沉默。吃饭的时候,我爸让我妈给我也拿个杯子,亲手给我倒了三分之一杯的酒。他跟我说:‘儿子,我不在家,家里你就是男子汉。要照顾妈妈,要顶天立地。’”方乐说着,好像陷入了回忆一般,给手里捏着酒盅,眯着眼看向面前的虚无:“那杯酒,是他敬的我,我看着他把酒喝下去,却只会问他要去哪里。调动到新的单位,难道就不回家了吗?还是说,新单位离家远,要一个礼拜,甚至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呢?”
“那时候我哪能想到,他那一走,就根本没回来呢?”
“一年半,他都没回来,只会给家里打钱,偶尔会给妈妈打电话。每次妈妈接到他的电话,都会哭得特别伤心。姥姥姥爷时常过来照顾我,提起他就是一肚子火。一开始说得还不算难听,等他越不回家,姥姥姥爷就说得越难听,最后骂得时候咬牙切齿,却又要压低了声音不让妈妈听见。啧,我都替我姥姥憋得慌。”
方乐说到这里,忽然乐不可支,好像想起了当时姥姥的表情一般,都着身子抹掉一点泪。
“你说我爸可恶吗?后来我想想,其实也并不可恶啊?男人为了出人头地,为了让老婆儿子过得好点儿,又或者,为了更伟大一点儿的东西——而去奋斗,这有错吗?并没有……可结果却是错了。”
“他永垂青史了,可我妈呢?我……我呢?”
周小韶心里有些压抑,她想开口劝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他和他爸方宏伟的事情,她已经交还给了流协处理。如今她能做的还有什么?
大概,就只有和他喝一杯酒了。
周小韶想着,摸出手机,从山海外卖后台用50功德点换了个固魂丹,吃了这玩意儿,十二个时辰内魂魄不会离开身体,就是段两瓣儿了也能苟延残喘强撑着不断气。
“喏,这个你吃了,我再给你拿酒去。“周小韶将小丸子递给方乐。
方乐已经醉了,迷迷瞪瞪看着小丸子:“这……啥?”
“醒酒的,免得你真喝死。”
“喝死算逑,老子早他妈觉着活着没意思了。”
周小韶一脸黑线,这看来是真醉了。
“吃不吃?不吃不给再喝了。”
“……”方乐似乎受到了威胁,只好接过小丸子,混着酒吞了下去。
第92章
方乐喝醉了酒,感觉就跟个孩子一样。看来男人无论多大岁数,心里总住着一个小孩的。见他吃个固魂丹吃得不情不愿,嘟嘟嚷嚷地,但为了能继续喝酒,总还是将小丸子拿过来吃了下去。
周小韶乐了,笑眯眯地给方乐倒了酒。
“来,叔叔,为了咱俩爸爸都能安息,为了他们下辈子投个好胎,咱俩来一杯。”周小韶举起酒杯,往方乐桌上的酒杯上轻轻一碰。
方乐迷迷糊糊地端着酒杯,仰头喝了下去。
“小姑娘,你爸来生一定投个好胎,他把你教的好,自己也肯定是个好人。”方乐说道:“我爸……我爸就不一定了。”
“叔叔的爸爸是个英雄啊,怎么会不一定呢。”
方乐摇摇头,只顾着给自己倒酒:“我爸死在边境上了,魂魄回不来。”他说着,乐得抖着身子:“他过几年就来我梦里找我一回,我不理他,他叹口气,就过几年再来让我梦一回。他说他回不来了,让我接他回来。”
方乐捶着桌子开始喷唾沫:“他他妈活着的时候不回家,就想着死了回来?回来干嘛?家里要他在的时候他又不在,回来个名字算个什么意思?”
说着,他声音又有点委屈:“可今年,他老来找我。人家不都说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老梦见他,是不是其实我心里也想接他回来啊?”
周小韶没说话,只剥着花生米听着。方乐现在需要的不是别人的劝解,而是一个能听他吐槽的耳朵。
方乐喝了一瓶酒,觉着不过瘾,又掏钱往桌子上一拍,点了另一瓶。反正他吃过固魂丹,周小韶也不怕他喝死,于是也很干脆的拿了酒出来给他喝。
人喝醉酒了一共会有几种不同的状态,一种是开始乐,说什么都咯咯笑,摔了一跤要乐,喝吐了也乐,总归像是占了谁多大便宜一样,觉着活着就是最可乐的事情了;第二种喝醉了就开始哭,开始说自己过得有多惨,从两岁跌了跟头没人扶开始,一直能说到昨天邻居薅了他家种的两根葱还当他不知道;第三种就比较平静了,不哭不笑,就是唠叨,平时也许是个很沉默的人,但喝多了就像是打开了某种奇怪的开关,噼里啪啦唠叨得不行,能说得身边人崩溃。
最后一种人,喝醉了最省心——就是睡。
谁喊他也不理,喝多了就困,倒头开始睡,也不给人添麻烦,睡醒了酒液差不多能醒。
方乐这个人就比较复杂了。
他喝醉了,先是开始哭,嗷嗷地把他爸他妈他姥姥姥爷骂了个遍,后来又开始乐,觉着姥姥有意思,妈妈有意思,他爸也有意思……之后就开始唠叨,说自己天天开早餐摊子,见过那些白领精英,打个鸡蛋没打干净都要骂娘……
折腾到了晚上,方乐终于睡了。他一句话没说完,眼睛一闭,就趴在了桌上。还没等周小韶反应过来,方乐就像是一滩软泥一样,一点一点滑倒了地上。
醉了的人死沉死沉的,周小韶拉了他半天,也没能挪动他。她站着抠了抠下巴,想着这大夏天的应该也冻不着,顶多明天身上衣服脏点儿,便不再管他,任凭他在地上四仰八叉地打着呼噜。
晚上九点多,范无救终于忙完了。他回到生魂小吃店的时候,周小韶正跟林妙柔打电话定下了去看婚纱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