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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头终于有了人声,两个巡夜的壮妇抹去嘴角的油渍,也不用灯,踩在半截砖上朝柴房里张望了一眼,看到披头散发的张美娘抱头蹲在墙角身子前后摇摆,大喊爹娘,对视一眼,接着撇撇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高个子壮妇从怀里掏出一包之前藏好的蚕豆,边往嘴里扔边道:“这时候叫爹娘有甚么用,都让她给连累了。”
    矮一些那个也不敢去碰蚕豆,带着些巴结的神色问:“三老爷真活不成了?”
    “三十棍子。”
    高个子手比划了一下,说起家里老爷们受罪的事儿显然让她兴致勃勃,“这么宽,生生打断了。
    老太爷看着打的,抬回去也不让治。
    三太太用的是竹篾,西院那边说三太太挨完就没清醒过。”
    “啧啧……”矮个那个咂舌道:“怎么说也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亲生骨肉,正经嫡出的,竟也舍得。”
    “呀,你知道甚么。”
    高个子被矮个捧了几句,也顾不上其它的,炫耀般道:“我大姑在大太太房里当差,说这回大老爷在老太爷老太太面前给了话,要是不重重惩治三房,他连同窗都没脸见了。”
    矮个的顿时明白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官可以不做,反正不缺那几两俸禄,名声却是不能丢的。”
    “可不是。”
    高个的吐了一口唾沫,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模样,“就是族里入了旗籍那一支,真说起来,族里几位老太爷还常常说他们没规矩,不过还得捧着。”
    矮个的就笑。
    你也知道要捧着啊,还以为你是大太太陪嫁来的,就谁都不看在眼里呢。
    你还说人没规矩,人没规矩能出个王妃啊。
    真要说,人家每年回来祭祖,大太太不巴结跟狗腿子似的。
    那巴结的银子,还是三房挣的来。
    甚么没脸见同窗,要她说,还不是想吞三房的家业,甚么玩意儿!
    高个的见矮个一时不说话,装模作样叹了一声,“三老爷甚么都好,就是太惯孩子。
    瞧瞧,原本他打小书就念的不好,在老太爷心里没甚么分量,这回还一心一意护着女儿和三太太,非要跟族里作对,硬是不让女儿缠足,说甚么遵循朝廷的放脚令。
    三老爷也不想想,咱们是甚么样的人家,又不是那些乡下人,让女儿生着一双大脚田间地头走来走去卖弄风骚!张家的女儿不缠脚,传出去还不坏了一族的名声,让人以为张家的小姐都是些不安分的,到时候怀里全族名声,谁担待?偏生老太爷骂了一回他还不死心,竟偷偷跑到甚么英贝子那儿去打点,还告咱们大老爷的状,这要不收拾,将来张家还不乱套。”
    矮个的情知对方是大太太陪嫁人,闻听这番话,面上附和了几句,只是目光时不时朝上一掠,看着那窗户,在心里暗暗叹气。
    说起来,三老爷和三太太也是心疼女儿呢,不想女儿受罪,又没做甚么恶事。
    只是这女孩不缠脚,像她们这样做下人的可以,闺阁千金却是嫁不出去,会让人非议的。
    也不知道这六小姐怎么想的,缠了脚就是忍一时,家里会请专门的大夫,出入也有专门的婆子抱着,以后会有专门的丫鬟搀着,缠脚布备的都是绫罗绸缎,非要哭闹着不缠,弄的三老爷跑去找人告状,把阖族都得罪了。
    砰一声响,打断了矮个浮想联翩,她只感觉后脑勺一阵剧痛,来不及反应,人已经倒在地上。
    “三小姐。”
    小丫鬟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壮妇,提着灯笼的手抖个不停。
    张曦心里也十分害怕,不过到底比自己的丫鬟要好得多,把随手捡来的石头丢在一边,瞪了一眼小丫鬟,“别出声。”
    接着把手伸到怀里,哆哆嗦嗦掏出早前从她娘张大太太那儿偷来的钥匙。
    因为紧张,钥匙插了好几下才对准锁孔。
    小丫鬟看她利落的把锁扯下来,越来越恐慌的她用几乎快出来的语调道:“小姐,咱们真要把六小姐放走啊,这要被太太知道了。”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张曦瞪视她,威胁道:“你已经跟我到这儿了,就是这回儿再回去,咱们也说不清楚。
    所以最好是按照我事先交待的,咱们带上美娘,去找英贝子。”
    她看小丫鬟还是怕的厉害,提醒道:“你忘了,去年你娘重病,是谁给了你十两银子。”
    是三老爷……
    想到现在还生龙活虎的娘,小丫鬟心一横,道:“小姐,奴婢跟您一起,三老爷是个好人,奴婢全家都要报恩。”
    是啊,三叔是个好人,张家为数不多的好人……
    张曦压下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怅惘,轻轻推开门。
    听到声音,躲在墙角的张美娘下意识往墙角使劲缩,她抱紧身子,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人捂住了嘴。
    惊骇中她睁大眼睛,却透过泪雾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不是平日常常来虐打她的那些下人,而是一直和她交好的三姐张曦。
    “嘘,六妹妹,你别嚷嚷,我是来救你的。”
    看张美娘点点头,张曦松了一口气,把手收回来语速飞快的道:“长话短说,六妹妹,我让翠玉她哥在外头驾着驴车等我们,我们一出去就去找英贝子,到时候我们一起把不愿缠足和想要放脚的事情禀报英贝子,让英贝子做主,你就能救回三叔和三婶了?”
    “我爹娘怎么了?”张美娘顾不上其它的,一把抓住张曦的胳膊。
    张曦面有惭色,讷讷道:“三叔三婶都挨了家法,如今在院子里关着。
    说过两天族里开祠堂再决定如何处置。”
    开祠堂!
    张美娘年岁虽小,对开祠堂一事却有深刻的印象。
    因为,除了年节祭祖,每一次祠堂开启,都要见血!
    “六妹妹,六妹妹。”
    眼见张美娘呆住不动,张曦有些急了,正打算把人强行架走,张美娘忽然清醒过来。
    “是大伯说要开祠堂的是不是?”听到父母危在旦夕,张美娘忽然从先前那种一直持续的惊惶中镇定下来,她看着低头不语的张曦,冷静的道:“三姐,多谢你救我,你让人送我去见英贝子罢,我去告状。
    你就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
    望着张美娘真诚的目光,张曦有些感动。
    她去京中躲避放足,结果被慧太皇太妃发现,被英贝子逼的脱鞋现足,还引得宫里下旨申斥了堂姑母,然后再灰头土脸的被直亲王让人送回来。
    家里上上下下,就是亲父母,在得知英贝子看过她的脚却没有其余的话之后,都开始嫌弃她,鄙夷她,就像没有她这个人。
    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甚至问她为何不在失了贞节之后自尽以保声名。
    还是三叔看不过去,站出来说她当时要是死了,必然触怒皇室,她才能留在家里,没有丢了性命,更不用送去庵堂。
    在家的这段日子,她开清楚了人情冷暖,也明白了所谓的人心复杂。
    她今日计划这一番事情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除了想回报三房,她更多的,还是来自心口的那一股郁气!
    脚,不是她想缠的,见慧太皇太妃,不是她有意的,甚至英贝子,人人当她有心思攀高枝,甚至回来亲爹都话里话外嫌弃她没用,觉得她既然动了心思,为何就没本事真的贴上去,反而白白被人看了脚,失去贞洁。
    可那也不是她想的,她也不知道为何偌大的直亲王府,丫鬟带着绕来绕去,偏偏带着她绕到英贝子面前。
    她甚么都没得选没得挑,回了家却是一盆又一盆冰凉的污水兜头泼过来。
    这样生不如死,连家里的奴婢从身边走过都要吐几口唾沫的日子,她实在不想过了。
    索性豁出去,甚么子不告父?她不想管那么多,她只想把自己的委屈自己的不平说一说,哪怕要死,也要把这让自己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的布给割断了扔掉了再死!如果再能救下三叔,那便是意外之喜。
    张曦扶起张美娘,笑的从容,“放心六妹妹,三姐陪你一起。”
    “三姐?”张美娘神色复杂的叹气,“大伯他们会……”会连你一起杀了的。
    张曦显然明白张美娘的未尽之余,她深吸一口气,眼中带泪,嘴角却翘了起来,“三叔是好人。”
    好人,当有好报!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姐妹两意料之外的顺利。
    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甚么巡夜的下仆,三人相互依偎着抹黑到了后门,上了早就备好的驴车。
    自苏景登基之后,就先在直隶一带取消宵禁,加上通县靠近京畿,乃通州驻军与分巡道等官府驻扎之地,所以颇有不少财资富足的人家居住,夜市于是兴盛起来。
    因天气炎热,此时街面上还有不少乘凉逛街的人,间或夹杂着手按腰刀的巡街兵士,倒少见人作乱。
    翠菊大哥驾着驴车,一路专走允许驴车通行的大道,半个时辰后赶到了弘暦与弘昼暂住的别院所在大街街口。
    “三小姐,六小姐,前面有许多兵守着,小的怕咱们过不去啊。”
    翠菊大哥就是个普通下人,看到别院外几十个巴勒奔才从京城带来的精锐士兵,又见这些人骑在马背上,个个鹰视狼顾,即使在夜色中又隔得如此之远,依旧怕的腿肚子打颤。
    “你等等。”
    张曦推开车门,自己下了驴车嘱咐翠菊,“你们在这儿等我。”
    “三姐。”
    “没事。”
    张曦强忍住恐惧,按住张美娘的手安抚她,“我手里有英贝子的信物。”
    她捏紧手里一块龙形玉佩,“这是我离京的时候英贝子让人送给我的,放心罢,这些人见了,一定会让我见英贝子!”
    见到张曦手里已经隐隐有了汗渍,张美娘立即明白自己这个堂姐还是有些畏惧,不过她没有戳穿,只是坚持也下了车,陪张曦一起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仔细写写这一段,任何旧规打破都需要先行者付出代价,这是我选出来的两个勇敢的小姑娘,我想浓墨重彩写一下她们,自己做不到这样的人,只能随波逐流,和光同尘,但我钦佩这样的人,所以在我的小说里勾勒刻画出这两个人物,希望不要觉得我水,我想借一个张家表现一下当时满汉之间的割裂和敌视。
    另外,不怕剧透,张曦是弘昼之妻,张美娘也会有个好归宿。
    ☆、第 132 章
    张美娘抬头望着巍峨的宫门,心神还有些恍惚。
    眨眼之间, 她就从通县家中的柴房, 到了皇宫, 而且马上就要见到那位因平定准噶尔而威名赫赫的承启帝。
    养心殿内,奔波了一日一夜的弘昼还在愤愤不平。
    “大哥,您不知道,张家那些人, 不仅不让族里的姑娘放足,还把主动提出服从圣旨,不让女儿缠足的张洵给毒打一顿关了起来, 这分明就是不将圣旨放在眼里。”
    “所以你就将人带回了宫里?”苏景看着他笑道:“朕把巴勒奔派去给你们撑腰, 你们为何不就近处置了张家的人?”
    弘暦一抱拳,道:“大哥, 您有所不知,这张家, 不单是不愿让族里女儿放足这般简单。”
    苏景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还有甚么?”
    弘暦道:“大哥, 张家正在联络姻亲, 想要所有已遵循朝廷律令放足的女儿自尽以保声名。”
    苏景神色骤然阴沉, 放下手中把玩的玉佩,“仔细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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