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离开别苑几个时辰后,李儋元被伺候着坐在床沿,仰头喝光药汤,捂住唇猛咳了几声,才嘲讽似地笑了笑道:“真的死了?”
蒋公公点头:“我私下验过了,确实被提前喂了东西。”
“她哭了没?”
蒋公公皱眉道:“好像是很伤心着急,但不像是为了那只鸟。”
李儋元抱紧手炉打了个呵欠道:“为了什么也好,我也管不着了。还是早些睡吧……”他轻轻勾起唇角:“能多安睡一日总是好的。”
他这人向来懂得对自己好,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醒来后第一眼见到的,竟不是他以为会见到的那人。
穿着桃红袄裙的小姑娘,高高举起手里的银笼,满脸的疲惫,双眸却盛满亮光,手指着那只扑腾乱跳的棕榈凤头鹦鹉问:“怎么样,是不是和你那只一模一样。”
李儋元怀疑自己还没转醒,揉着额角问:“你怎么找到的?”
安岚得意地把笼子放下,用很为富不仁地口气道:“只要有钱,有什么是找不到的。”
李儋元盯着小姑娘飞扬的眼角,忍不住想笑她,可到了嘴边却化成一阵咳嗽,咳着咳着,竟莫名觉得鼻酸。他偏过头去,低声道:“你这么喜欢这只鸟,就带回家去养。送我家来干嘛?”
安岚眨了眨眼,连忙把那鸟笼子塞过去道:“我不需要它,你很需要它!”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它?”
安岚被他骤然扫来的眼神激得一哆嗦,可依旧坚定地道:“你必须留着它,今天过后你就懂了。”
谁知李儋元却像来了脾气,直接拎着鸟笼子给扔出去,吓得笼中鹦鹉扑棱着翅膀哇哇乱叫起来,安岚连忙跑出去,小心捧起鸟笼,心头一阵酸意地转头大声道:“你知道我为了找这只鸟,花了多少时间,多少钱吗?你这人怎么如此不懂得领情!”
李儋元冷笑道:“你倒是说说看,为了这么一只鸟,我要领你什么情?”
安岚被他激得不行,抱着鸟笼走进来,弯腰在他耳边用哽咽的声音道:“不管你信不信,太子马上就会来了。若他发现那只鸟死了,就会……就会打断你一根手指!”
李儋元的身体颤了颤,然后用帕子捂住唇猛烈咳嗽几声,边咳边笑道:“果然……果然如此……”
他突然转头,声音变柔问道:“所以,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安岚憋了许久的委屈再也忍不住,腾地站直道:“你不领情就罢了,我走了。”
李儋元撑着桌案抬头,看见她边往外走边抹眼泪的背影,突然想起,她日日在这间厅里,认真守着那只鸟的模样。明明该笑她天真,可还是涌起感动,于是提高声音道:“等等,你带着这只鸟离开,其余的事不用管……不必为我担心……谢谢你……”
这几句越说越轻,直到最后一句已经轻的几不可闻。安岚却是听见了,她转头刚想质问:她辛苦找来的鹦鹉,可以救他的鹦鹉,为何一定要她带走。两人却同时听见门外传来蒋公公尖锐的喊声:“恭迎太子殿下!”
李儋元脸色一变,拉着已经呆住的安岚给塞到门后的暖阁里,再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给笼中的鹦鹉喂下去,只是一瞬,那只无辜的鸟儿就头毛歪斜地倒了下去。
安岚的身体紧贴着门板,抖得需要抓住身边的花架才能站立住。薄薄的木板,挡不住太子兴师问罪的咆哮声,然后是什么重重砸上骨肉的声音,安岚的指甲快因用力而折断,脸上的泪擦了又干,内心却是荒芜的绝望。
在这场既定的阴谋里,李儋元根本没有退路,他只能陪着太子把戏演下去,一旦他露出想要自保的企图,就必定会引起太子的猜忌。所以无论她做的再多,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可安岚还是不懂,都是同袍兄弟,为何会恶毒至此。前世从没人教过她这些,那些残酷的,浸透人血的生存法则。
终于,当太子解了气离开,安岚连忙擦干眼泪冲出去,一把扶起血已经湿透衣袖的少年。
李儋元别扭地转头过去,似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脸上的狼狈,听见耳边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哑着声皱眉道:“有什么好哭的。”
安岚根本止不住眼泪,抽泣着问:“他为何要这么对你,你明明对他没有威胁,只是想在这里好好活下去而已。”
李儋元疼得全身都是冷汗,这时却轻轻扯起唇角道:“你不会懂的,只是想要活着,有多么不易。”
然后他挣扎着推开安岚,用一只手爬到椅上坐下,眉宇间染上抹傲色,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赢。”
第12章 融洽
眼看着除夕将至,家家户户忙着采买年货、剪窗花、酿屠苏酒,全是一派热闹景象。
而城郊那所神秘的皇家别苑里,至上而下,始终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飘在沸油上那层的浮沫,随波逐流地忙碌,却融不进众生喜悦。
最叫苦不迭的是后厨。平时他们伺候的那位主子,从衣饰到出行到坐榻无不挑剔,唯独对于吃这件事友善到令人感动。别苑里的厨师们都知道,送到三皇子房里的菜,做出个差不离的精致模样就够了,味道方面绝不会受到挑剔,除了蒋公公总在叮嘱要用更温补的食材,这后厨简直是别苑里顶顶舒服的工作。
可突然之间,天空炸了个惊雷,府里降下个小姑娘,成天指示他们做各种药膳不说,再送过去的三餐,不是被说鸡肉不够嫩,就是虾不够鲜,还换着时辰让做各种蜜饯糕点,被三皇子宠坏了的厨师们,各个都愁得头发掉了一圈,眼下也多了乌青,每每送餐盒到那小姑娘手上,仿佛姨娘见了正妻,表面上恭敬谄媚问口味合不合,心里却早翻出八百遍白眼,念了九百次恶人退散的符咒。
而被诅咒的安岚小姑娘本人,正翘着小腿,边抱着一盅芙蓉燕窝吃得眉眼弯弯,边指挥着两个小厮把磨好的药粉熬成药膏。
“菟丝子不能放多了,要再加些丹皮止血才好……黄酒也要按我的方子来……”
李儋元斜靠在张贵妃榻上,这时把目光从书页中抬起,看见小姑娘吃的嘴角湿湿,又熟练地把自家下人指示得满头大汗,忍不住有点好笑,扣上书页道:“你这么严格,不如自己去弄。”
安岚放下燕窝盅,又拎起块酸枣糕挑眉道:“当然要严格,药的比例会影响效果,你要不信我,就别让我帮你治。”
李儋元摸摸鼻子,见她吃那块糕也吃的津津有味,忍不住探身问了句:“什么味儿?”
安岚吮了吮指尖道:“酸味呗,酸中带甜,和昨日那如意卷差不多的味道,你记性好,自己想会儿就知道了。”
李儋元眯起眼,觉得这小姑娘在他这边呆久了,倒是越来越嚣张起来了,以往还知道恭恭敬敬地叫声三殿下,让她试味道也能说得声色俱全,现在倒好,大剌剌把他的人指示地围着她乱转不说,回答自己也越发敷衍起来。
这可不行,这别苑上下,只能有他这一个祖宗。
正好那小厮磨好了药膏,恭敬地走过来准备帮他伤指换药,李儋元却朝他挥手示意他放下,然后冲着安岚道:“你不是说,你曾见人用这方子治好一位将军,那你来替我上药。”
安岚正吃得心满意足,屋里的地龙又暖得像初春,令她舒服地想伸个懒腰。陡然收到李儋元的命令,怔怔地冲他眨眼,然后本能地摇了摇头。
这方子她是真见过,就在那年勤王军从蜀中杀回京城时。她虽然日日被豫王护在营账里,但那时一位将军受了断指之伤,随军有一位医术极高的老者,可开的方子里许多药材难以分辨,军营里懂医的人不太多,于是豫王想到了王妃恰巧通些药理,于是把安岚请了过来。最后,安岚凭借嗅觉分辨每味药材,替将军熬好了那副药膏。差小兵日日敷换后,她听说那将军的断指真的重新长好,于是就把这方子记在了心里。
她也不是不愿替他换药,只是……她真的挺怕血的。
想到那纱布下会是如何的血肉模糊,安岚就一阵畏缩,嚣张的气焰全没了,冲李儋元陪笑道:“这不是他们上药熟练嘛,我怕笨手笨脚,不小心弄疼了三殿下,无谓又多受些罪。”
谁知李儋元把袖子往上一撩道:“你来,我不怕。”
安岚苦着脸往后缩,终于小声坦白:“我……我怕血……”
李儋元许久未见她露出手足无措的模样,觉得甚是怀念,于是歪头咳了两声,叹息了声道:“我明白,妹妹这是嫌弃我。也是,病成这副模样也就算了,以后还很可能是个残疾……”他喘息得越发急促,皮肤都染起淡红,垂眸道:“罢了罢了,这小指我自己都不忍看,也不必污了妹妹的眼……”
安岚听得难受,也不管他是演戏还是正经,一把抱起那药膏道:“三殿下别乱说话,我说着方子有用你就一定不会有事。我……帮你上药就是。”
她压着内心的恐惧,用微颤的指尖,一层层解下缠在李儋元小指上的纱布,虽是做好了足够准备,还是为见到的景象心中一痛,偏过头努力压抑住眼中的泪意,然后深吸口气,低头认真地替他换药。
李儋元本来只想看她怕得不行的模样,却没想到她会哭,突然觉得一阵莫名懊恼,左手将她推开,粗声粗气道:“算了,还是让他们来吧。”
安岚被莫名推到一旁,却没了吃食的兴趣,只认真地盯着那小厮替他换药,暗自记下所有步骤,突然又想起件事问道:“你过年会在这里过吗?为什么看府里毫无准备。”
李儋元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过年,当然要回宫里过。”
“还要回宫面对太子吗?”安岚藏下心里这句喟叹,想了很久才问:“那你不会再出事吧?”
李儋元向后一靠,懒懒道:“回去过个年而已,能出什么事。”他讽刺地抬起已经包好的右手摆了摆道:“有了这个,应该会消掉他不少火气,暂时不会对我怎么样。”
安岚松了口气,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手指捏着衣裾,把上面的花结快扯烂了,才嗫嚅着问出口:“如果……你回宫中过年,会遇上豫王吧。”
李儋元愣了愣,然后好像想起什么,似笑非笑地对她道:“嗯,我都忘了,我这位妹妹还是未来的豫王妃呢。”
安岚很想伸手捂住脸,耳根都涨得通红,可她是真的很想知道豫王的近况,但再没好意思说出口,这时只听李儋元悠悠问了句:“你想给他带什么话,我帮你带去。”
安岚腾地转身,心中一阵欣喜,可很快又丧气地想着,她现在不过是个和豫王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小姑娘,说什么他也不会听,但这机会又不想错过,心思转来绕去,终是开口道:“你就帮我叮嘱他一声,晚上挑灯读书时,不要忘了关窗,也不要读得太晚,省的天冷会生出冻疮。别说是我说的,就说是你替他担心就好。”
她一直记得豫王曾对她说过,他少时读书经常太过痴迷,忘了关窗,有次就这么合衣趴在窗前睡着,落了个耳朵爱生冻疮的毛病。
李儋元本来只是随口问问,这时见她下巴微含,眼波潋潋,嗓音竟是意外的柔啭,短短一句话,却藏着缱绻情意,一点也不似之前那个大大咧咧的小姑娘。
他心中涌起些奇怪的念头,然后懒懒往后一靠,笑道:“好啊,不过,你得先叫我声哥哥。”
第13章 铜钱
“好啊,不过,你得先叫我声哥哥。”
安岚脸上那抹羞怯还未褪下,转眼就给挤成了惊悚,杏眼瞪得浑圆,在心里愤愤不平嘀咕着:想得倒挺美,我还等着你叫婶婶呢。
李儋元似是想明白了为何她总不愿让他叫一声妹妹,左手托在腮下歪头道:“不叫就罢了,正好我也懒得去做什么好人。”
安岚与李儋元呆了这些时日,大约也摸清了些他的性子。就像尚未长成的幼狼,虽然外壳锋利,可到底还留着些稚嫩的赤子心肠。这次他愿意为自己带话,已经是在感念她为他断指所做的一切。
他们之间相处到这步已经不易,左不过是嘴上再吃点亏,哄哄他而已,想到此处,安岚深吸口气,在心里默念了几个能屈能伸的典故,然后,笑眯眯转头道:“那就麻烦你了,阿元哥哥。”
李儋元正等得不耐烦,随后端起杯茶刚抿了口,就被这甜腻的一声哥哥叫得差点喷了。勉强咽下去,胸口那团气还没转顺,激得他又猛烈咳嗽起来。
安岚叫出了口,倒觉得也没那么别扭,干脆狗腿地过去替他轻轻拍着背顺气道:“阿元哥哥是不是呛狠了,要不要叫他们带药过来?”
李儋元边咳边挥手,本来被这两声哥哥叫得忍不住笑,听到药那句又冷了脸,手按在胸口压下调顺了呼吸,哑声道:“你这声哥哥我还受得起,用不上药来续命。”
安岚觉得这少年傲娇起来,可比自己别扭多了,不过也只有在这时,才能在他与成人无异的缜密心智中,显出难得的一点真。于是安岚再不多话,只是温柔地替他按背顺气,好似一个真正的妹妹一样,毫无芥蒂地与他玩笑,再说趣事逗他开心。
终于,少年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突然又想起件事:“那只鹦鹉的钱,蒋公公已经给你了?”
“嗯。”安岚说得口干舌燥,又托起那盅燕窝吃起来。
“小姑娘家的,哪来那么多钱?找你娘偷的?”
安岚抬起鼓着的腮帮子,笑得一脸得意:“我自己赚的!”
李儋元听她讲完怎么靠那盒小小香膏赚的盆满钵满,想了想,问道:“你知道若想在这京城立足,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见小姑娘用求知若渴的眼神盯着他,李儋元满意地笑了笑道:“是人脉?你有了钱,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累积足够有用的人脉。”
安岚歪着脑袋苦思,她和娘亲现在不过只是挂了虚名的候夫人、嫡小姐,没了侯府这颗大树护荫,连府里的下人都懂看人下菜碟,哪来能力去结识有用的人脉呢。
李儋元看得玩心突起,突然伸手在她紧皱的眉心轻拧了一下,然后对着她气鼓鼓的脸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再教你一次。这京城里,有一门生意,从三教九流,到达官贵人,人人皆能触及。只要有心,所有消息都绕不过这里。”
“你说,让我们去开一间典当铺?”
甄夫人放下手里的红纸,抬眸盯着面前兴致勃勃的女儿问道。
眼看除夕将近,庄子里的仅有的仆妇们都派出去采买年货,甄夫人就带着傅嬷嬷一起,帮忙剪窗花、做璎珞、清点要送出的年礼……偶尔还去后厨搭把手,好不容易从这堆俗事里脱开了点身,却突然收到女儿提出的买铺建议,令她一时脑中晕晕,没明白小姑娘怎么会冒出这个念头。
安岚顺手接过她手上的红纸道:“我刚才去看了账本,咱们这次赚的比我想象的多。这庄子里,也用不上太多钱,所以我早就想去买间铺子,全投下去当作第一笔生意的本钱。”
甄夫人点头,这件事她也早在盘算,可是:“怎么突然想着要开当铺?”她觉得那种生意太过复杂,总归是不适合安岚这样的小姑娘。
安岚把身体靠过去,一挤眼道:“如果只是想要赚钱并不太难。可咱们要是好好经营这间当铺,往后再多开分店,这城里无论富家公子还是官府贵妾,总有遇上事需要典当的时候。到时候,任何风声我们都能先收到。有了这些消息,就不愁攒不下人脉。”
甄夫人听完后良久不语,然后才轻吐口气问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安岚一怔,心虚地缩回头道:“我看书……和一个朋友教的。”
甄夫人默默盯着她的表情,然后拉着女儿的手搂在怀里道:“岚儿,你马上就要十三了,再过两年就能及笄,娘亲说过,希望你能自己成为强者。所以交朋友也好,做生意也好,我会放手让你去做,但是你的心性过善,娘怕你会吃亏,无论如何,都要记得保护自己懂吗?”
安岚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像小时候一样用脸蛋亲昵地蹭着母亲的心口道:“娘放心吧,我早就不是那个光想着让爹娘宠着的小姑娘了,很多事我都懂,您等着吧,岚儿会让你骄傲的。”
甄夫人摸着女儿的头发,咬唇忍下汹涌的眼泪。她如何不想自己的女儿能受尽疼爱,只需做个无忧无虑的侯府贵女,唯一烦恼的就是如何承欢膝下,讨父母开心,岚儿到底才不过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