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向平漫不经心的走在小区里,因为是冬天,小区里的绿化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灰蒙蒙的看着并不舒服。
小区有好几个出口,温向平不认路,只能原路返回,途中遇见一个正好对着一个菜市场的出入口。
这种菜市场都是小摊小贩们自己占地占出来的,城管如若哪天整洁城市,这种摊子是必然会被驱除的。
现在已经临近中午,菜市场里头的摊贩陆陆续续的收了东西离开,温向平却忽然顿住了步子,视线凝聚在一个提着手中袋子的老妇人身上。
虽然已经许多年没见,但温向平还是一眼认出了温母。此时的她比之几年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姿态显然要狼狈的多。手里提着几个装着菜的袋子,里头的菜都已经蔫蔫儿的,眼见着就不新鲜,可能是趁着人家收摊便宜处理时买的。
温母专心致志的提着袋子往家走去,与温向平擦身而过时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就是她阔别数年的小儿子。
温向平就那样站着,并没有出声,任温母从他身边走过,露在外的手因为没有手套的保护已经冻的通红。
看着温母佝偻了几分的背影,看来温向安这几年过得不太如意,不然怎么会从以前喝着名茶成了靠这些菜充饥。温家又怎么会从一个颇为富贵的小区搬到这里来。
温向平收回目光,自顾自的向前走去。温家再如何都跟他没有关系了,他们有他们的生活,他有他的生活。
离开大河村前,温向平自然还要和江河清一起去买火车票,回来的路上顺便去城里的百货商城采购一番,除了火车上吃的用的,回到沽市也好给罗家和许城阳送点晋省特色过去。
二人来的商场正是温向安在的胜利百货大楼。但因着这家百货大楼离车站最近,东西也颇为齐全,温向平也就没有换一家去,虽然如果运气不好撞上温向安,虚与委蛇一番也是挺麻烦。但这点缘由还不值得温向平再绕几公里花费半天功夫。
好在,温向平和江河清的一番采购倒是挺顺利,温向平没有遇上温向安,反倒是遇上了宋艺茹。
宋艺茹和当年也是大不一样,穿着一身干练的衣裳,头发也剪短到了耳边,脸上也是神采奕奕。比起前几年的天真,此时更多了一分世故和干练。
看见温向平,宋艺茹起先微微一怔,随即主动上前来打招呼。
“嫂子。”
温向平问好道,虽然温家人品行不端,但从他跟宋艺茹的几次接触来看,宋艺茹生性单纯质朴,和温家明显不是一路人。
宋艺茹对这个曾经的小叔子感官也还不错,何况对方如今还是华国鼎鼎有名的温作家,前阵子的记者招待会可是闹得沸沸扬扬,连远在晋省的人都一清二楚,宋艺茹自然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前小叔子就是《蜀山》的作者。
宋艺茹面上带笑道,
“我已经和温向安离婚了。你可以叫我宋姐。”
温向平闻言却并不惊讶。事实上,在那日他看见温母的落魄模样时就已经猜到了,恐怕温向安还做了不太好的事情,惹得宋家不悦,动手收拾温家。
毕竟温向安怎么也考上了个大学,就是在胜利百货的这份工作没了,凭着国家分配的工作,也不至于到让温母买最便宜的菜的地步。
只是…能把不晓世事的宋艺茹逼成现在这副女强人模样,温向安到底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温向平无意深究,顺坡道,
“宋姐。”
宋艺茹笑笑,请温江二人到自己的办公室喝茶。清香的茶雾缭绕而起,盈香在精致的茶桌上。
江河清闻了闻味道,将茶杯推开一些,解释道,
“抱歉,我对安吉白茶有些敏感。”
虽然不至于过敏,但闻着那气味总是会不舒服。
宋艺茹心下一惊,没想到这个大胡子竟然还有凭茶香辨茶的功夫,目光不经意般扫过二人一眼,能说果然是人以群分么,华国屈指一数的大作家,身边的人果然也不是一般人。
当下便笑着给江河清换了一杯热水,
“是我招待不周了,您请。”
温向平啄了一口茶,笑道,
“宋姐不用这么客气,虽然亲戚关系不在了,总能称一声朋友吧。”
宋艺茹玩笑道,
“温作家都这般说了,我怎么好意思拒绝。温作家今日莅临的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等到明日我这商场就能宾客如云了。
温向平但笑不语。
宋艺茹又客套了一阵,门口传来几声“扣扣”,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男人进来,手上提着几个礼盒。
宋艺茹接过来递给温向平,
“这些是我给伯父伯母的拜年礼,只是迟了几分,希望伯父伯母不介意。”
“当然。”
温向平没有推拒,他收下了这些东西就表示他和宋艺茹之间并没有温家的隔阂,友好往来。虽然身在两个城市,但指不定哪一天彼此有用得着的时候。
果然,见温向平收下了东西,宋艺茹脸上笑容更大,
“时候不早了,我也就不留你们了,提着这么多东西早些回家才好。”
江河清虽然对宋艺茹有些好奇,却也识趣的没有多问。于是二人便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大河村。
温江两家来时一起来,走时自然也一起走,最终订了正月十一中午的票,到了沽市也能留一天的时间修整。
等到温向平走的时候,正好撞上赵爱军气势汹汹又颇为狼狈的往赵家走去。这才仅仅三天,赵爱党就撑不住了么。
剩下的事温向平没有再插手,这也是他和赵爱党说好的。毕竟赵爱党才是赵建国正儿八经的儿子,他们这些外人再怎么插手也不能越过人家去。何况赵爱党一片好心不想他们沾腥,温向平承这个情,赵爱党自己也有能力善后。
江河清要带江母离开,江河清的哥哥嫂子和姐姐们自然不同意。有江母在大河村时,江河清还能每个月都往回寄钱寄好东西,江母这一走,他们还拿什么!
其间自然纷纷阻拦,但奈何江母铁了心要跟小儿子走,江河清又一家给了一千块钱,江河清最终也就成功带着江母回了沽市。
这个春节,温向平也不是半点工作都没做的。因此一到沽市,就将自己写好的札记送到了新周刊。
罗家和的重点却不在札记上头,
“前几年的冒顿文学奖你知道吧?”
温向平当然知道。冒顿是华国作协里首屈一指的大作家,比贾平仄等人还要资历更深,是正儿八经的国宝级作家,然而早在七几年的时候便去世了。
根据其遗愿,国家便设立了冒顿文学奖,这是华国第一个以人名命名的文学奖,亦是华国长篇小说的最高奖项。
冒顿文学奖的第一次评选是在两年前,入选的作品是十三万字以上、且在七七年到八一年间发表的,温向平的《蜀山》当时还只连载了一半,《大惠山》虽然完结了,到底是通俗小说,比不得那些深刻有内涵的,因此连入选都没能入选。
罗家和又神神秘秘道,
“冒顿奖三年一颁,明年正好又是一轮,向平有没有兴趣……”
温向平惊讶的睁大眼,却正对上罗家和言笑晏晏的眼。
说实话,温向平对冒顿奖不眼红是假的,虽然通俗作品受众大,盈利大,然而有得必有失,放弃了思想深度而选择浅显通俗使得利润大,这就导致无论是《纽扣》还是《蜀山》在深度方面都是有所缺失,这就导致了他的作品拿去评奖时必然占据劣势。
就好比送去冲奖的电影和商业电影,二者的侧重目标不同。
温向平不是写不来这么深的作品。可先不说他多年未写,未必还写的出来,就是写也很有可能比不得四五十岁作家来的好。这不是资历问题,而是时间长短所带来的底蕴积累深厚的问题。
无论是许城阳才会让当初的温向平隐退两年,静着心在学校里认认真真读上两年书,还是贾平仄查老建议他多写几种体裁的作品,都是出于增厚底蕴的考虑。
哈维奖的平均获奖年龄是六十五岁,冒顿奖的平均获奖年龄也是五十三岁,由此可见一斑。
只说如今还未出世的一本巨著《白鹿原》,在九二年就创作完成,却一直等到九七年才得奖,其难度便知有多大。
不过算一算,温向平如今的实际年龄也近五十,单论资历而言,倒也能够得上,只是这实际水准,可是得再好好打磨打磨。
温向平苦笑道,
“罗大哥,先不说我能不能得奖,先说距离下一次评选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到底是仓促了。”
罗家和也知道,但他并不是让温向平非冲着这个奖去,
“你可以从现在开始慢慢往这个方向转移发展了嘛,先写几篇练练手,说不得等到你也五十岁的时候,这冒顿奖就犹如探囊取物。”
温向平不由得失笑,罗家和对他倒是颇为自信。
但其实就是罗家和不这么说,温向平其实也有点这方面的意思。自从上次作家交流会,温向平就清楚的意识到,只要一日没有华国作家得到过哈维奖,华国作家就一日在国际文坛上抬不起头来。哪怕他当时能压哈更斯一筹,也改变不了华国作家的地位。
为了给华国作家争一口气,无数的华国作家都在几十年如一日的笔耕不缀,看过的书是正儿八经的浩如烟海,一篇又一篇巨著诞生,但却纷纷败北哈维,令人实在是不得不扼腕痛惜。
固然华国才从战火纷飞中焕然新生,又经历十年浩劫大伤元气,华国作家的文人傲骨却从未丢失过。
温向平沉思着,罗家和也不打扰他,只静静的坐在原地等着他的回复。
良久,温向平终于动了,他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的。”
罗家和笑着道,
“这就对了,不管能不能拿奖,有个激励自己砥砺前行的目标总是好的。”
说完,却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对了,写好的作品你可记得即时拿来给我,好让给刊出去,毕竟还有个指标在。”
温向平颔首,
“我懂得。”
既然决定要转变写作的模式,温向平自然该改一改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写作习惯。纵使还想写小说,也要从通俗小说转变为思想更有深度的体裁。至于札记,温向平是真的挺喜欢这个形式。
时不时记录些孩子们的天真娇憨分享给大众看,得到读者们对孩子们的夸赞,倒是让温向平的心中更为高兴,比自己得了夸赞都欢喜。说不得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晒娃”一族的出现吧。
虽然一开始只打算练练手,温向平也没想着应付了事,每一次尝试都应该有一次的价值。于是也很是好好思索了一番新小说的主题,更是又买了一箱书回来,囊括了能找来的哈维奖作品和上一届冒顿奖得主们的作品,还有古今中外各种书刊,哪怕是游记野史也不曾放过。又把看过的历史记载云云再拿出来翻一遍
抱着“说不得就能从哪一句看似平平凡凡的话中获得灵感”的想法,温向平每日都没日没夜的看书,要不是还有个挺着大肚子的苏玉秀,只怕温向平当真要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整日不出来。
只不过这样一来,温家现在住的这个房子自然又是放不下这么多书。
好在温家如今名下也有好几套房,温向平便收拾收拾放到了别的房子去,总算是腾空出来些空间。
然而翻了这么多书,温向平最终却是烦躁的抓抓头。或许是目的太刻意的缘故,他看来看去总是觉着少点什么,就像是面前摆着厚厚一摞如何锻造的理论书,虽然都看了过去,到底该亲自试一下,所想要锻造出一把独一无二的剑,势必又要加入自己的精血。
而灵感,无疑就是这所谓精血了。
温向平索性把所有的书都推开,尽信书不如无书,狠狠放松了自己,完全不想创作的一丝一毫。艺术自当来源于生活,唯有如此才能引起共鸣,纵观这一本本典籍,十成十都有着现实投射的影子。
就如哈维奖的一位女获奖者并非职业作家,甚至没有文学功底,只是一个完全的家庭主妇,其作品也只是如实记录她的家庭和生活。然而既然能最终将哈维奖收入囊中,必然有其过人之处。其中的真实想必占据了不低的地位。
这么一晃,时间就到了苏玉秀的预产期。其间,温向平自然又以温知秋的笔名发表了几篇札记。如今,温朝阳和甜宝蜜果儿兄妹三个也算是为大众所熟知,虽然不知道孩子们长什么样,但这丝毫不影响广大读者对他们的喜爱。
最终在六月的一个清晨,温向平的第四个孩子,蜜果儿的小弟弟,随着一声嘹亮的哭声,一家七口人的期盼,降落在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温向平当场便给小儿子取名为温朝玦,取玉字旁代表苏玉秀,朝字又能念朝(cháo),取得是一心向玉之意,这主意还是跟着他的读者们学的。
而当天,温向平不仅兴致大发写下一篇《玦玦闭着眼来到这个世界,哭着来到我和妻子的怀中》,在听到小儿子哇哇的啼哭声时,温向平更是一举定下了犹疑几个月的新作主题。
温向平甚至就守在苏玉秀的病床边,连夜打了新作的大纲出来。好在温向平习惯随身带着纸笔,这才不至于咬破手指在衣服上记录稍纵而逝的灵感。
不过想一想还是挺带感的,说不定温向平这部作品真的能拿到冒顿奖,届时这事就能像施特劳斯和马克吐温的逸闻趣事一样流传后世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