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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遥:“没事儿——”
    陈嘉又说了一遍:“有火,你皮衣服会烧出疤。”
    周遥已经迫不及待伸手去抢了:“这个烤好了,可以吃了吃了!”
    烫,贼烫的。
    周遥“腾”地又缩回来,吹手指,然后再拿,“嘶嘶”地又缩回来,往嘴里含着他的手指,“真烫啊”。
    陈嘉冷笑一声,好像是笑话他瞎咋呼又怂,轻骂了一句“傻b样儿的”。
    “你说我什么……”周遥一肘子从后面勒住陈嘉就往后扳,陈嘉已经空手把一个白薯抓起来了,热气腾腾抓手里正倒腾呢,“烫着”“我靠”“啊——”
    两人勒着抱着打成一团,一个烫白薯在四只手里颠来倒去,周遥狂浪地大笑。还是陈嘉拿了那个白薯,在冷风里吹了一会儿就不那么烫了,帮他剥开皮。然后才去拿自己那块热白薯。
    “还是你手上皮厚,好用。”周遥腆着脸呵呵的一乐。
    “你脸上皮厚,有什么用?”陈嘉说。
    “靠,你又说我。”周遥吃得满嘴都是,笑,“陈嘉你行。”
    一团红瓤在冬日的温度里特别诱人,香气扑鼻,又暖又甜。在周遥儿时的记忆里,烤白薯这玩意儿并没这么好吃。可能是饿了吧……真挺香的。
    他们又坐回一站地的电车,回南营房胡同,回陈嘉的家。周遥也想不清楚要去干什么,就是俩人挺开心的,没晌没晚地就混呗。
    “听听歌,听你吹个口琴。”周遥说。俩人手插着衣兜,周遥的外套怀里还揣着他的磁带和明星海报,并排挨肩往胡同口走,迎着漫天很细很碎很美的小雪花。周遥高兴了,声乐小王子突然扯开喉咙吼一句:”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
    吼完了看陈嘉,给点儿面子,赶紧接下一句啊。
    陈嘉是下意识张嘴了,但实在不习惯这么傻帽,没理他。周遥自娱自乐地又吼了一句:“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雪人还在么?早上就化了吧?”他兴致勃勃地问。
    “还在,”陈嘉忽然一笑,“没化。”
    一拐弯,绕过路灯兼电线杆子,就是胡同里他们昨天堆雪人的地方。地上有一片黑黢黢的融雪,被踩成稀烂。雪堆里隐约还能找见碎掉的栗子壳和小红辣椒,“土肥圆”胖雪人的脑袋已经碎成八瓣,身子也瘪一大坑,都碎了……
    两人站着愣住,周遥猛然有点儿失望。
    陈嘉抬眼,就那胡同墙上,有人用粉笔之类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大字,骂人的话,骂谁“臭傻b”“没爹养”之类的。早上路过时候还没有的,很明显的。
    “没了就没了,回家呗。”周遥抬胳膊搂着人要走了。
    身后胡同口有几个少年在嘀咕,瞟他们,挑衅似的笑了两声。陈嘉停住脚,猛一回头,那时脸色就变了,怒视。
    房檐上头的天色骤然陷入阴霾,一阵冷风吹进胡同,穿堂而过,卷起雪花。
    其实就是闲了没事儿手欠、瞎捣乱,一帮半大的屁孩子,能有多大怨多大仇怎么的?当一个孩子往来都是形单影只,看起来极为孤僻冷峻不合群的时候,或者他的家庭暴露了激起旁人轻视嘲笑的弱点,他就容易成为被其他群体轮番嘲弄的对象。
    连一个雪人都不放过。
    只是陈嘉今天碰巧没有耍单,今天碰巧让周遥目睹了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注:“我们亚洲”那两句,是90年亚运会主题曲《亚洲雄风》,刘欢韦唯唱的。)
    第4章 端倪
    只是陈嘉今天碰巧没有耍单,今天碰巧让周遥目睹了一回。
    陈嘉甩开他的胳膊,突然调转180度就过去了,还两次低头弯腰捡了什么东西。
    “……”周遥猝不及防,喊,“哎?”
    对面几个捣蛋的少年也炸窝了,叫嚷着要抄家伙自卫。陈嘉低头是在刨雪,掊起一捧雪,用力捏了一个很硬的雪球,眼神比手里雪球还硬。
    只是捏雪球吗?周遥觉着不对。
    陈嘉突然发飙拉开步子就是一发凶狠的炮弹!平直球暴力而精准,直射脖子。有人中弹了发出“啊”一声惨叫,捂着脖子嚎叫逃跑……
    陈嘉应该是在雪球里裹了一块石头,来狠的,是用石头捏的雪球。
    一群人抄家伙,陈嘉从不知谁家门口顺手就拎过一根勾蜂窝煤用的铁钩子!
    那户人家探出头来,扭脸又缩回去了,就没管。
    铁钩子从墙边剐过去时那声音特别尖锐,周遥都被吓了一跳。他飞扑过去一把搂腰,在陈嘉试图用铁钩子抡人的时候,把这疯子给搂回来。
    他那时瞥到陈嘉眼底射出的戾气。手指的骨节粗硬结实,攥着一根铁家伙冲出去时那副表情很暴力,那种感觉让他非常陌生、震惊,有点儿吓着了……他毕竟也才认识对方两天,他以为已经挺熟的了,就是玩伴,反正他跟谁都自来熟、好人缘。
    不就砸了一个雪人么,在周遥眼里这真不算个事,他也就回头理论几句,把那几句三字经骂回去就完了么。
    “瘪打,败闹这个!”周遥紧张地低喊,来了一招亲热的熊抱,“算了陈嘉,走吧……”
    陈嘉一铁钩子横扫,在周遥的死拉硬拽和干扰阻挠之下,终于没有抡到哪个小捣蛋的腿骨上造成严重伤害,一钩子抡在水泥电线杆子“腿”上了。
    那倒霉碍眼的电线杆子,也不知道躲,被砸出一枚小坑,噪音充满了撕裂感。
    杆子顶上的路灯都摇晃了,少年面色阴郁……
    那天周遥熊抱住陈嘉,终于把铁钩子夺了丢到墙根儿,内心暗生余悸。
    他转身很有气势地绷了脸,跟远处几个胡同孩子说:“有什么事儿好好说么,别背地里偷摸捣鼓事儿毁人东西,成么?”
    其中有个孩子就是昨儿刚跟他们打雪仗打输了的,估计很不服气,周遥说“等着你们”,却没想到人家另找方式把吃亏找回来了。
    “就、就是瞧他、瞧他不顺眼!”那小孩被某人干架的气势吓唬得有点儿结巴了。
    “你凭啥瞧他不顺眼?”周遥接了一句,“瘪跟我说那个,先把自己眼睛捋顺了不成?”
    “他以前就揍过人!”又一个小孩不服气。
    “为啥揍你啊?”周遥说,“咋没揍别人、没揍我啊?瘪说你啥都没干啊,不带仗着人多欺负人啊。”
    三江平原口音一出,干仗还自带背景音效,说得对面那孩子没接上来,满脑子都飞着那个biè、biè、biè——
    “还想打仗?算了,雪都快化了,捏手上都攒不起来啊。”周遥缓和下气氛,一摊手,“想打仗等明年!雪化了,就是今年的仗打完了!都瘪闹了!”
    周司令说今年仗都打完了,就是打完了,很有气势地一吼,看咱小爷劝架这气场。
    散啦散啦,回家吃饭,各找各妈。
    陈嘉没有说话,抗拒表达真实的情绪,就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开了。而且,踩得仍是一条偏路,踩着胡同边缘一层灰黑色的雪,把脚上一双白色胶鞋也走成灰黑色……周遥抚着这人肩膀,手心摸到的地方好像特别硬,骨骼尖锐,棱角不断硌到他的手。
    那也是他头一回察觉到端倪,陈嘉的性子很暴的,冷而烈,跟他自己很不一样的……
    那户人家在他们身后再次探出头来,瞅了一眼,把铁钩子赶紧收了。
    住一条街的街坊嘴巴没有闲着的,都会碎嘴八卦。
    “还能谁打架?就那谁,瞿连娣他们家的,陈嘉么。”
    “那孩子从小就那样儿,哎,太拧,横犊子的。”
    “男孩就是得打,这就是还没打够,养男孩就得勤收拾他!”
    “他们家……她那男的现在都不回来了吧。”
    “陈明剑现在都住学校了?公家肯定给他分房子,有本事了,哪还回这破地方住?就都不管这娘俩了……男的不是东西的,不是只有电视里才演得出来。”
    “……”
    他们回到家时候,幸好瞿连娣当时没在家,不知道陈嘉差点儿干仗打架的小插曲。
    陈嘉也是个兜里揣钥匙独来独往的,无所谓家里有没有大人。窗台大碗里有两张昨晚剩的芝麻酱糖烙饼,就是剩给他吃的。瞿连娣手艺好,就用面粉和饼铛这两样廉价的东西,掺点儿油,她能做出无数个花样,还都特好吃。
    自己就直接啃凉饼了,但是周遥在。“麻烦,”陈嘉低声道,“还得上蒸锅给你熥热了吃。”
    “你吃凉的那我也吃凉的。”周遥是随和的,不找事儿。
    而陈嘉是固执的一根筋的,说给你周遥熥热了吃,那就是弄热了再喂你。他说:“凉的吃了胃疼。”
    陈嘉麻利儿干活,右手虎口那地方,那块皮好像爆了。
    “你刚才打架弄的吧?!”周遥赶紧端过那只手瞅瞅,“铁钩子给磨破了?”
    “磨爆皮了,都露一块肉。”周遥皱眉,“我靠,以后你别……”
    陈嘉迅速把手抽回来,不给看,看什么。
    掀蒸锅盖端热盘子的时候,陈嘉用手沾了一下迅速也缩回来,给右手虎口那里拼命哈气,这回也怕烫了。
    “你别弄了,”周遥皱眉呵斥了一句,“你起开,我来端吧。”
    “就你刚才,在外边拿烤白薯的时候,把那手烫了吧!”
    “……”
    蒸锅里冒出许多白气,让窗玻璃上也布满哈气,看不清外面的景致。
    两个少年站在厨房灶台前,陈嘉那时眼睛看向别处,淡淡地笑了一声,自己吸吮虎口处绽开的那块粉肉。烫红了的一块肉又被铁器磨掉层皮,生疼。他习惯了自己舔舔伤口,舔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周遥撸袖子帮忙端了烙饼,为了表示对小陈同学收留他下午加餐的由衷感激,吃掉了瞿连娣腌的大半瓶酱瓜酱菜,真好吃啊。
    周遥他妈妈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女知识分子,除了会读书教课做论文,其他一概都不擅长,做的饭就还不如机床厂食堂的“冬储菜老三样”呢。当然,那个年代能做到名校研究生毕业的女性知识分子,本身就是一项令人钦佩的、充满荣耀的成就。不说别的,就他妈妈一人的工资,顶两个瞿连娣挣得,她还用自己做饭么,能买多少现成儿的烙饼、酱瓜和冬储大白菜啊。
    周遥就这样又跟陈嘉白混了一下午,俩人靠在床头看电视闲扯淡,读新买的磁带里的歌词。巴掌大的平房,屋内格局基本就是一张大床,人靠在床头, 12寸黑白小电视立在床尾的电视柜上。
    中途陈嘉还滚下床,给炉子添几块煤。
    “火差点儿灭了。”陈嘉道。瞿连娣回来要骂他的,早回来了你不知道看着火!炉子灭了屋里冷得像冰窖还得重新生火!
    “冷吧?”陈嘉问。
    “没事儿,我不冷。”周遥一笑,绝不找事儿。
    “冻着了?”陈嘉抬头瞅他,都看见周遥刚才悄悄把皮夹克又穿回来,鼻子开始吸溜,分明就是冷。
    陈嘉从屋外用铁钩子一下勾进来两大块蜂窝煤,然后再勾进来两块。周遥连忙探头围观,陈嘉是垫着手把上面那只铁盖子掀开,里面就是很深的一个圆筒型炉膛,能摞五块蜂窝煤。五块煤倘若全都烧光了火就要灭,陈嘉低头用小铲子扒炉膛把煤灰拨走,从顶上添进去四块煤,屋里迅速又暖和了……
    “咱俩刚才还到外边买烤白薯干啥啊!”周遥忽然提议,“就应该拿你们家这洋炉子烤!你不早说,上面这个铁盖子,多好用,自己烤多好吃啊!”
    “……”陈嘉嘴角微微露个表情,“嗯,能烤,还能烤老玉米,特好吃。”
    “你早说啊,以后瘪在外边儿吃了。”周遥两眼放着光的,搓搓手。
    陈嘉没说话,难得被炉膛子熏出一丝温暖的笑意。他以为周遥肯定不愿意来他家。他不会提议来家里“烤白薯”。他也怕他的朋友回他一句,操,你们家那破房子破炉子什么鬼地方实在太破了吧,吃你娘的煤灰渣子啊……
    那天晚上瞿连娣从孩子姥姥家回来,终于留周同学吃了顿晚饭。
    周遥这顿饭吃得可香了,蒜苗炒肉丝啊,竟然有他最爱的酱味儿蒜苗炒肉丝。当然,一大盘菜里基本上全是蒜苗,没什么肉,他跟陈嘉俩人拼命在盘子里扒拉肉丝吃。
    “阿姨,您比我们学校食堂做得好吃。”周遥边吃边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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