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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真个美丽到令人心生恐惧的家伙。即使他全程一言不发,身周的气压也让我相当不好受。如果有人告诉我是他在撤退前下了屠城令,我也不觉得奇怪。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焦只是ceo,那个男人才是背后股东。
    但在当时,我能向朋友们透露的仅仅是我所获知的情报。
    丁得知头目是个女人之后,沉默了一段时间。事后想来,他大概花了些力气说服自己去杀女人。
    我怀疑钱并不知道丁的全部计划。他乐不思蜀,四处逛街串门,常来我家蹭饭,瓜分邻居女孩隔三差五送来的小甜饼(一种当地人的甜食,我不知道确切名字),揶揄地打探我的恋情。
    有一天他躺在我的甲板上,看着我上下忙活,问道:“你会娶妻吗?”
    “什么?当然不会!”我说,“我是注定要离开的。”
    “还会在这儿待几年?”
    我慢慢直起腰,抬头打量着桅杆说:“无法判断,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改造才能成功。也许一年就够了,也许一辈子都不行。”
    “有没有想过放弃?”他问。
    “我不介意在这里度过余生。但至少,造着这艘船,让我觉得自己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钱看上去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几天,他和丁之间的气氛十分诡异。我想他们是起了什么争执,因为几天之后,我在工厂偶然听见钱对丁说:“他们不都是坏人……大哥,你真的是个特别好的大哥,仗义。但是这一次,你听我句劝,就在这里留下来,我们可以生活得很好啊,就算……我会做生意啊。”
    那被他省略掉的,大概是句格外伤人的话,比如“现在满地枪支,你这个大侠已经玩完,即将饿死”。
    丁甚至无法完全掩藏痛苦的神情。他说:“小钱,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钱像是下定了决心,才说:“我们身在江流,不可逆行……”
    “这江流不该淹死我们的同胞!”丁红着眼眶说。
    以我的中文水平,猜不出他们的哑谜。
    但在多年后的今天,我会设想丁的心情——当他亲眼目睹自己的时代缓缓落幕,被一条湍急的河流带向尽头;世界转瞬间变得陌生,所有“同类”必须在“异类”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孤独求存……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注视着这一切呢?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陷入了冷战。钱不再四处晃荡,见到我也只是勉强笑笑。他开始踉踉跄跄地搬自己的那份砖,直到丁实在看不过去,沉默地搭一把手。
    这样奇怪的互动一直持续到钱又一次来我家做客时。
    “你最近看上去很不开心。明晚来喝点小酒吧,叫上丁,你们一起。”
    “好啊,”钱笑着说,“明晚?”
    “戌时之后,等我下班回家,可以吗?”
    他问:“你要加班吗?”我犹豫了一下,决定信任他:“是的,明天是领导视察的日子,我得陪着。” 钱眨了眨眼,没再接话。
    第二天傍晚,我发现他一个人躲在工厂外哭了。
    “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丁呢?”我忙问。
    钱摇了摇头:“我刚才听见一个腰受伤的老伯对工友说,等朝廷收复这里,他们就能回家了。我又想起你在船上说的话……你们都想家……”
    我手足无措,没料到他会被这点事弄哭:“你也想家了?”
    他摇着头,自己缓解过来:“没事儿,每个月总有几天多愁善感。”他忽然问,“今晚,能带上我吗?你知道,我对穿越者的一切都很好奇,但丁大哥一直拦着不让。”
    我同意了,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因此显得高兴一点。
    假如我当时就能看懂他心中的挣扎就好了。可是我只是白痴似的升起一丝模糊的疑虑,暗中多安排了两个随行护卫。
    于是一切都晚了。
    入夜,钱紧紧跟在我身后,几乎扒到了我的身上。我笑着问他:“没必要那么紧张吧?”
    “有必要。”他不假思索地说。
    焦出现了,还带了几名穿越者部下和侍卫。我与他们一一见过礼,便揭开那隔断了半边工厂的帘幕,带他们去看新开发的流水线。
    “这一段需要手工组装……”我介绍着,突然感觉到身后的钱浑身都在轻微地打颤。
    我心里的怀疑越来越强烈,转头望了他一眼,却发现他毫不躲闪,而是急切地盯着我。
    我把他拉到一边:“你怎么啦?”
    他竟然反手拉住我:“你千万千万不要离开我超过一步。”
    “什么意思?”我皱眉。
    他颤抖着压低声音:“我昨天才知道他的计划……你们有枪,他打不过,所以他要把这里炸掉……然后束手就擒。”
    “谁?丁吗?”
    他点点头:“他一直等着这个机会,我……我告诉了他,可我后悔了。我不能让他送死,也不能看着你死。他若是看见我在这,就不会下手——”
    他的话音还未落地,我的眼前就是一花,仿佛魔术师挥舞了一下斗篷。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我身前一闪而过,我定睛去看,钱已经不见踪影。
    我知道丁的力气很大,或许是个武功高手,但没能想象他的武功究竟有多厉害。即使挟带着钱这么一个成年男子,我发誓他在下一秒就冲出了帘幕。我只听见钱带着哭腔大叫了一声:“大哥!”
    如果穿越者手中拿的是剑,丁已经大获全胜。
    可惜,他们拿的是枪。
    在我的回忆中,所有事情被挤压在五秒之内。
    第一秒,飞扬的帘幕尚未落下, “砰”的一声枪响。
    第二秒,我看见丁趔趄了一下,鲜血从背后渗透了出来。
    第三秒,钱嘶哑地喊了一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向丁,拼命挡在了他身后。
    第四秒,又是“砰砰”两声枪响。
    然后在第五秒,爆炸发生了。
    我的眼前被白光覆盖,身体像一片羽毛般飞起,钢铁、砖土、空气,被巨大的热浪搅成浑浊的漩涡,飞转着将我甩了出去。
    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非常遗憾的是,题主,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如果当时我保持清醒,或许能亲眼见证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
    如果我目睹了全程,或许我还能清晰地解答你的、同时也是我自己的疑问:为何龙大侠这样一个为同胞不惜舍命的人,会选择炸毁整座城?他如果一早准备屠城,又何必特地选择流水线工人都离开时?
    不过,如果当时我没有昏死过去,或许此刻也无法活着写这个答案了。
    因为我醒来时——你绝对不会相信——身上竟然穿着一件染血的铠甲。
    这件铠甲保护了我,让我被误认为是战死的士兵,逃过了接下来的子弹与炮火。直到其他官兵将我的“尸体”抬起,我才突然惊醒过来。
    坏消息是,我从那之后就失聪了。爆炸离得太近,我猜。
    好消息是,当时我混在官兵的队伍中,直到找到机会逃脱,然后一直活到了现在。就在上个月,我的大船终于造成了,并且已经成功通过了三次短程航海测试。我计划在今年出发,前往那个或许存在的故乡。
    我始终想不出当日是谁为我披上那身铠甲。但在最近,我终于渐渐明白了钱当时的眼泪。他预感到我与那位腰受伤的老伯之中,最多只有一人能回家。还有无数的人,无数像题主这样的人,再也无家可归。
    在混乱的时代,正邪善恶的界限过于模糊,很多时候你做出自认为正确的选择,却很可能只是将一群人生存的权利转交给了另一群人。
    我也再没见过钱或者丁,不知他们是否还在世,是否回了家。
    第24章 【无冤】四
    【王召,王氏烤肉大厨,美食作家,味觉拯救世界】
    当年涪阳的幸存者屈指可数,区区在下是其中之一。
    我苏醒后,脑中一片空白,丢失了那段记忆。大夫说是常事,不必吃药,想不起来或许也是一桩幸事。
    之后十余年,我在半梦半醒时逐渐瞧见一些破碎的画面,一些意味不明的片段。我未曾与任何人谈起此事,将它永远掩埋于家乡的废墟之下。
    直到昨日我吃酒时翻着《江湖事》,偶然读到题主的描述,那些破碎画面终于被串了起来。
    岁月如梭,知道当年全部真相的人或许早已入土。我只能给出个极其不负责任的猜测:炸毁了南厂的人,与夷平整座涪阳的人,或许并非同一人。
    重申一次,这只是一段是个三十年才重拾的救援记忆,不知掺杂了多少幻觉与臆测。我不保证其真实,只愿对题主有些微帮助。
    一、我当年是涪阳城中屠户家的儿子,认识城中所有人。我不认识的都是外来客。
    二、事发当日,爆炸的顺序颇为蹊跷。城南的军工厂最先炸开,接连炸了两次。片刻之后,从其他方向又陆续传来四声巨响,而涪阳弹丸之地,除去城南厂,也只剩四个重要地点:其他两处军火库、城北粮仓、拓荒组的办事楼。
    三、炸完之后,官兵就趁乱进军了。我娘瞧见军旗,热泪盈眶,刚喊了一句“得救了”,就被官兵一枪射穿了脑袋。
    四、我家离南厂不远,被轰平之后视野开阔。我趴在我娘尸体下,瞧见南厂的废墟中站起来一个人(不认识的外来客,不知是不是题主说的龙大侠),疯了似的刨那堆废墟,最后刨出另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刨出来的那个闭着眼,没看清脸,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五、突然有官兵朝他们开火,口中还喊着“穿越者会混入难民中,上头有令,一个别留”之类的话。那外来客愣了一下,疯得更厉害了,朝那群官兵大吼大叫,不知喊的是什么。我不记得他做了什么,只记得那群官兵被他打死了,他自己也中了几枪。
    六、我以为他不行了,没想到他摇摇晃晃站了片刻,忽然极慢极慢地,从地上捡起一把枪。他盯着扳机瞧了不知多久,高高扬起头,抬手对着青天射了一枪。那动作不知为何,成了我梦回时分最清晰的记忆。
    七、然后他就一手扛着那伤者(或者尸体),一手举着枪,朝城外走去。此时穿越者开始反击,双方都不管城中平民死活,枪炮无眼地乱轰,火花乱飞,却始终沾不到那个人身上。他就那么慢吞吞地走出了我的视线,消失在烟雾中。
    八、接着南厂废墟上又钻出一个人,这人我认识,是城中糕点店的姐姐,人称花饼西施的那个。她手中举着把枪(我只当看错了),穿着一身朝廷的铠甲(或许真是幻觉),通身还是那么干净漂亮,全然不像是刚经历过爆炸。她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她像刚才那个外来客一样,呆呆地站了许久,忽然又脱了身上的铠甲,弯腰披到了地上一个人(看不清脸)身上。
    九、她还没有直起身,一记炮弹轰来,她整个人被炸成了两段,就落在他旁边。
    十、然后我就昏了过去。再次醒来,已身在难民营中,身边都是年纪相仿的孩童。朝廷说下令屠城的是拓荒组,拓荒组说滥杀无辜的是朝廷,活下来的几个小孩浑浑噩噩,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此中往事与那座城池一道,化为尘土。
    我不认识你所说的龙大侠。
    如今想来,我自以为认识花饼西施姐姐,或许也是一厢情愿。
    他是谁?她是谁?为何要披上战衣?为何要举起火枪?又是为何在生死之际止步不前?
    他扛走的那人活下来了么?他们去了何方?
    她是为谁换上铠甲?那个人若是活着,还记得她么?
    恐怕再也无人回答。
    那之后直至今日,我一次也不曾尝到与家乡滋味相仿的花饼。然而每每梦回,嘴边仿佛还泛着甜味,眼前又瞧见了那店中吆喝着的笑颜如花的姑娘。
    【刘曙寅,宛如一个文化人】
    题主所说的事件发生时,我尚未出生,后来听闻的也都是真真假假的传言,便不多言了。唯有一件轶事,来源或许可靠,乃是我姑表亲戚的一个拜把子兄弟。
    那人是个武夫,我幼时常听他吹嘘自己曾在武林盟效力,还曾与林盟主和龙大侠同桌吃饭。细想之下,他所说的时间应当实在涪阳一役结束后,武林盟四处安置难民时。若他所言是真,至少可以证明龙大侠当时确实身在武林盟。
    他自称进过龙大侠的书房,见过悬在墙上的一幅新字,别人告诉他是龙大侠亲笔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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