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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准备走的人也不走了,一个个挤进院子里。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书。”周中摇头晃脑地背书。
    外面的人听着一愣一愣的,好半晌方明白过来,有面薄的,悄没声息地走了,有觉得臊了脸,狠狠地啐了一口才走。
    第八章
    教子
    眨眼间,围拢的人群退的干干净净,周家院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邵氏却在院门边呆想半日,倘或日子一直过的苦,别人或许道声可怜,偶尔接济一下彰显自己的菩萨心肠。周家却不同,原来的日子有多红火,多羡艳,后来落败就有多不屑。说起周家,村里人哪个不道活该。
    可刚才,邵氏仿佛回到她才进周家时。那会,每入冬,周父周母就会去镇上采办过冬的物什,把牛车装得满满的,进村就惹来村里人啧啧声,再笑一句,“周家又要猫冬了。”
    猫冬是北方的习俗,因北方一到冬天,大雪纷纷,雪足有丈来厚,出不得门,只好在家里窝冬。
    周家几辈子孙不昌,一直寻医求药。周中的祖父不知从何处听来一个法子,猫冬。每到冬天家中人不出外干活,尤其最冷那几天连屋子也少出,窝在屋里整治吃食汤水调补身体。日久下来,猫冬这种习俗就传了下来。至到周家穷困潦倒,才断了猫冬这一习俗。
    邵氏微叹口气,转身回屋。
    昨儿吃了周中的气,又让邓二排揎了一顿,即便剌了周秀两口子几句,邓二婶心中仍旧不痛快。她心中不痛快,自然也不能让别人痛快。听说周中坐着马车带了一车子的东西,她立马跑了过来,趁着人多拿些东西回去,实在不行,也得想着法子找茬,骂周家出一顿气。
    不想周中三言二语打发了村里人去,她怎能心甘。待在家门口,看着人都走了,又溜了过来。见邵氏要进屋,赶紧喊道“周嫂子,周嫂子。”
    “你不是回去了吗?”邵氏眉心跳了跳。
    “这不是我刚想起你家有猫冬的习俗。”邓二婶走到邵氏身边,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往周家堂屋走去,“我还没见过猫冬要准备啥东西,好嫂子,让我进去瞧瞧涨涨见识也好。”
    邵氏扯了扯嘴角,甩开她的手,“我们家这个光景,能吃个饱饭就是菩萨保佑了,那敢猫冬。”说完,一点不客气地推着邓二婶出去,栓上院门。
    邓二婶温言软语一番还给推出了门,连个根草都没有捞着,又想着昨日的事,顿时火冒三丈,在周家院门外拉开了架势,又是跳脚,又是拍着胸膛骂人,一张利嘴,什么脏的臭的都来。
    邵氏气得嘴直哆嗦,半晌说不出话。
    周中和大孙子演了一出双簧臊走村里人,打发走大孙子。自个儿坐下撸狗,自他进院子,旺旺都迎了出来,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子,就在他脚边躺着不出声,若不注意,都不知道这里有条狗。拍拍狗头,周中磨墨写文,顺便练练字。上辈子他也学过毛笔字,写出来的字勉强算的工整,才没露了馅。秃了尖的笔刚拿到手粘上墨汁,就听到邓二婶的话,周中心中颇是不喜。
    邓二婶此人,周中知之甚少。原身是从来不管这些,和邓二家住了十来年的邻居,他连邓二的照面都没打过几回,更何况知晓邓二媳妇的脾性。周中估摸着邓二媳妇因昨儿的事故意上门找茬,只是妇道人家说话,没得他一个老头子去插嘴的理。
    然外面开始骂声不绝,仔细一听,竟是邓二媳妇一人的声音,好半晌才冒出邵氏的声音,接着是张氏和小邵氏的声音,可惜婆媳三人的声音都给邓二媳妇一人压住了。
    周中打开一格窗子,只见邓二媳妇叉腰跳脚样样来得,声气又高,口沫四溅。周中的眉头打了结,又见周秀在院中搓着双手团团乱转,又想上前却又止步。
    “老大,进来。“周中道。
    “爹,啥事?”周秀进了屋。
    “去问问你邓二叔,是不是老的耳都聋了?骨头软得管不住媳妇?”
    周秀听了,搓着红通通的手道:“爹,邓二叔管不住邓二婶的。”
    “你再问他是不是跟我们周家有仇或有怨?”周中冷冷地道,“如果他还是不过来,你直接去问问邓家长辈。”
    “这样不好吧?”周秀小心翼翼地道。
    周中皱起眉心问:“为何?”
    听这话,父亲竟有问他意见之意,周秀憨厚的脸上露出欢喜,急切道:“村里人的妇人都爱占些便宜,骂个人,只是邓二婶历害了些,这些事在村子里不算啥大事。只是爹让儿子这样问到邓家头上,反倒是我们要跟邓家结仇似的。”
    “那就由着你娘被她欺负?” 周中脸上似笑非笑。
    周秀声气小了许多,“也不是由着娘给欺负,只是娘不像她是个泼妇,豁得出去不要脸面。娘力气大也不敢推打她,怕她赖在我们家,要我们供她吃供她喝。”
    “照你这样说,我们家就该由着她堵在门口骂?”周中脸上的那一抹笑影全没了,看着面前的八尺男儿,怀疑是不是周父周母把他教傻了。
    周秀低了头不敢说话,前儿他还在想,爹自从生病后,脾气变好许多,也不整天摆着张臭脸,不想生起气来比往日更甚。
    “说啊,怎么不说?”周中喉咙里含着怒气,“老子让你说话。”
    周秀身子一抖,喃喃道:“骂累了自然就不骂了。”
    “混帐,你就这样孝顺你母亲的?”周中喉咙中的火气喷薄而出,炙烧得周秀出了一身冷汗,扑通跪在地上。
    外面邓二媳妇的骂声一声比一声高,像夏日的雷阵雨又急又快,把邵氏婆媳三人的声音压得听不到丁点。
    周中目光落在面前周秀的头顶,发髻胡乱地用草藤挽着,身上的棉袄打了好几块补丁,想来里面的棉絮定是用了好几年,怕是又硬又死,一点也不暖和。想着身上暖洋洋的棉袄,没由来的胸中的火气就被一阵水浇灭,周中叹息,伸手扶起他,让他坐在杌子上。
    子不教,父之过。
    是原身的错,也是他的错,他接受了这具身体,自然也要接受这具身体的过往。如今该他行施父亲的职责的时候,周中道:“你见过她跟赵里正家的骂过?”
    周秀想了一下,摇头。
    “你小时,她跟你奶奶,你娘骂过架?”
    周秀回想了一会又摇头。
    “她什么时候开始跟你娘骂架的?”周中循循善诱。
    忽地,像开了窍似的,周秀抬起头看着周中,双眼发红,哽咽道:“爹,我错了。我不孝,让娘受人欺负。”
    “还来得及。”周中从怀里掏出根泛白的旧帕子递过去,“擦擦。”
    周秀接过帕子塞进怀里,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下,站起来道:“爹,我马上找邓二去。”
    “去吧。”周中看了看他怀里,欲言又止,挥手让他去了。
    窗外高大的身影走过,周中失笑,他自己也未尝有多历害,不过幸运地比旁人多了一世的记忆,学习过五千年的文明,按上辈子的话来说,他会装而已。
    不过一会,邓二带着儿子把邓二婶连拖带拉扯了回去。
    周秀兴冲冲地回屋向周中禀报,眼中满是仰慕,“爹,我才说一二句话,邓二叔就跟着出来把人给带走了。”
    “邓二叔还是知理的,只是怕婆娘。”
    “真的吗?”周中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也不看他,自己拿起笔重新写起文来。
    脑袋得多用用才不会生锈。
    周秀站在那里把邓二叔的所说的话都想了一遍,也没想出个啥来。想想问问爹,又见他在一笔一画地写着字。
    屋里,静悄悄地,周秀不由的屏住了呼吸。
    周中写完一篇文,见周秀仍呆立在那里,遂道:“没想出个甚来?”
    周秀点头道:“爹,之前你一心读书,不晓得邓二叔是个胆小的,经常让邓二婶骂得连个屁都不敢放。”
    “如果正如你说,邓二这样没用,那刚才怎么能把人给弄回去?”周中缓缓道,“邓二是胆小,也是怕媳妇。倘若那天邓二婶给赵里正的媳妇吵了起来,你想邓二会窝在家里不出门吗?”
    “究根到底,是我们家势弱罢。”
    周秀蹲下身子,抱着脑袋,“爹,是儿子没用,没用……”
    “我还在,那能轮到你说没用,要说也是说我没用,是我带累了你们。”周中的语气有些惆怅。
    “不是,爹,爹……”周秀站起身,束着手,不知如何安慰周中。
    周中用砚台压好文章,收起笔墨,道:“等爹空了,你学着识几个字。”
    “识字?”周秀眼一团亮光划过,急忙摆手,“不学,不学。”
    周中瞪眼,“又不是让你去考功名?识几个字,写契也不会让人给卖了。”
    周秀挠挠后脑勺,小声道:“娘知道了会骂人的。”
    “我自有主意。”周中道,“我买了五床棉被,别省着,大家都用新棉被。还有些粮食,让你娘看着办,告诉她不准做糠饭。”
    周中想了想,没有遗漏,吩咐:“去吧。”
    那边邵氏婆媳三人进了堂屋,二娃扑进邵氏怀里,“奶奶,邓二奶奶好坏,骂我们家。”
    邵氏搂着二娃摩挲,温声哄着:“二娃乖,别怕,奶奶把邓二奶奶骂回去了。”
    大丫端上水,先递给邵氏,邵氏就着大丫的手狠狠地喝了几口,“也给你娘和二婶水喝,邓二婆娘,一张嘴忒会骂人。“
    “可不是。”张氏道,“我们三个人竟然骂不过她一个人,也不知道她吃了啥,舌头转得飞快。”
    小邵氏温温柔柔道:“亏得邓二叔脾气好,要不谁家容得了这样婆娘?”
    周秀转了周中的话,邵氏听了,不由地愣住,周中自来是甩手掌柜,百事不问。今儿太阳打西头出?不仅带回一车的东西,还知道分派。
    堂屋里堆着五个大包袱,大小竹篓,差不多十来个。邵氏带着两个儿媳妇拆东西,先打开一个包袱,果然是床棉被,厚实暖和。又打开大大小小的竹篓,白米,杂粮……肉。
    每打开一个,屋里大人小孩都倒抽了两口气,到最后,抽气声变成了尖叫,大娃二娃嗷嗷叫,“肉,肉,有肉吃了……”
    第九章
    狗精
    看着一床床新的棉被,一篓篓大白米,杂粮,白面粉,鸡蛋,肉,邵氏神色恍惚,好似回到她才嫁入周家的那年。也是这样一篓篓的粮食,一篓篓的鸡蛋,一篓篓的肉,她头次知道原来肉可以一篓篓的往家里搬。在娘家时,因着她是个姑娘,即便能同哥哥们干一样的活计,每顿也是吃剩的。到了周家,又是做儿媳妇,自然是吃一家老小剩下的。不想她却能和公婆吃一样的,大白米饭,大块的肉片。自那时起,她就发誓要对公婆好,对相公好。
    可后来怎么就成了这样?打滚撒泼自己养老二,罔顾公婆遗愿,丢尽周家的脸面,打滚撒泼也要让周中读不了书。
    这一副面目可憎的模样,连她自个儿也认不得。
    晚上大白菜炒了肉片,肥瘦相间的猪肉切得薄薄的,放进烧得火红的锅里翻炒,再倒入切成片的大白菜,来回翻炒,起祸时,大白菜上面也粘了一汪汪的油水。配着大白米饭,一人能吃二三碗。一碗鸡蛋羹倒上二滴香油,喷香扑鼻,均分给三个小的。
    为着过年能备得起年货,邵氏把银钱数来数去,也舍不得掏出银子来让大家沾点腥。几月未见荤,看着丰盛的菜,大人小孩眼睛都绿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狼吞虎咽。从周父周母打算改换门庭起,周家人人,连儿媳妇孙媳妇都教着吃饭要斯文,几年下来,也成了习惯,那怕饿的慌了,吃饭还是一付斯文样。
    周中瞧了,很是满意。如果周家仍是庄户人家,甚吃饭样子都不打紧,但不管是为了周家,或是为了原身,还是为了他自己,他都会往科举上走一走。一旦他功名有成,周家得跟上他的脚步,当然这是后话,头件是他能中秀才。赵大老爷那里能给他盘缠是极限,至于请赵大老爷找人指点他的文章是妄想,他得另想法子,找人看看他的文章指点一番。
    “爷爷。”奶声奶气的童音打断周中的思绪。周中回神,堂屋只剩爷孙三人,大娃添着柴木不让火熄灭。
    二娃小手指着地上的旺旺,道:“爷爷,旺旺可生气了,你没给它买骨头啃。”
    那条名叫旺旺的狗趴在地上,委屈地叫了声“汪。”一双黑瞳幽怨地看着他。
    “爷爷,今天你发财是旺旺的功劳。”小小稚子懵懂不知事,听村里人说爷爷发财了,他也以为爷爷发财了。“爷爷,你得给旺旺买骨头啃,今儿,我们大家都有肉吃的,就它没有,好可怜。”
    随着二娃的话,旺旺不时点个头,黑色的眼瞳里满是谴责。靠人家的运气才发的财,竟然不给人家买根骨头回来,卑鄙!无耻!
    大娃边敲着柴火上的火星,边点头道:“爷爷,你要是不给它好吃的,万一它跑了怎么办?那我们家岂不兴旺不起来了。”
    旺旺前肢伸展,眼神决绝,大有周中一言不合,它马上离开周家,没了它旺财狗,看你们怎么发财,怎么兴家。
    奇异地是周中完全明白了它的意思,手撑着下巴想了想,“我怎么觉得不是你的功劳呢?明明是我文章写的好啊。”
    大娃完全不像其父,有些机灵精,听了周中这话,虽不明白发财跟文章有啥关系,却赶紧放下柴伙,跑到周中面前,道:“爷爷,我想爷爷文章是好的。旺旺也是好的。”大娃指着旺旺,“多高大,多有气势。它一进我们家,让我们家运气都高了,助了爷爷一把力气,让爷爷的文章越写越好了,就像人家说的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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