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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严据大使之虚职已逾数年,他在禁中做了些年头,从最普通的医士一步步升到右院判,最讲究的就是一个稳字。太医院里的人都知司院判沉默寡言,不理杂事,却无人小看他的手段——光是在皇城外最贵的一块地皮上开府,还没被御史弹劾过,就不是一个五品医官该有的能耐。
    罗敷目光澄澈,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一不小心烫到了舌头,依旧得笑的如沐春风。
    司严定定看着她,低声道:“夫人,明面上局子里的事是要由我批准,但药局真要有闪失,你们都懂责任落在谁头上,尤其是如今端阳候府伸了一只手。”
    罗敷勉强牵牵嘴角,一转眼面上添了三分好奇:
    “大人可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司严阖眸,捡起烛剪敲了敲榆木桌,“今日让夫人这么晚来,并非我有意刁难你,人马上就来。”
    罗敷愣了一瞬,摇头笑道:“下官没有如此想。”
    司严恍若未闻,瘦长的手指徐徐地整理起压在桌案上的袖口纹路,主屋里明亮的灯光照在他的左脸颊上,露出一个不易辨认的小小疤痕。
    王放沉思片刻,只道:“没什么打算。”
    刘太宰知晓今上言及旧事心绪不佳,便转而躬身把小公主偷懒的请求陈于御前。
    王放以手抵额道:“都知以后无需再向朕提。”
    刘太宰即垂了眼,应诺退下,使了个眼色召来樊七。他前脚方出门,却听王放在后头不高不低地追了一句:
    “都知身体不适,且先歇上几天。”
    樊七补了缺,待到孱弱的老人踏出明水苑,小心翼翼地续上茶,道:“陛下,卫婕妤传话来,说好些日子未见圣面,在银烛斋备了小宴,不知陛下晚上可忙于国事。”
    王放啜茶道:“你们这些司礼秉笔,应向她好好学些手段,消息灵通才是正紧。”
    樊七只得应是,今上又道:“朕一封批过的折子还未送出,婕妤倒比你们手脚还快。”
    樊七撑起一副笑脸,温言道:“陛下,今日仿佛是卫婕妤生辰,她思念陛下也是人之常情。”
    王放将那杯茶水朝地毯翘起的边上倾下去,看着卷起的细毛服帖在地,唇角微扬:“常情都常到国事上去了,朕有兴致让她红.袖添香么?”
    樊七侍奉已久,揣度今上还真有可能有这个兴致,果不其然地得了一句:“循时摆驾。”
    当晚,西宫银烛斋好风如水,烟波濛濛。临水的楼阁中只漏出几星琉璃灯火,衬得夜景隔纱,月色撩人。
    卫清妍薄薄的宫裙进了风,丝罗带飘出了身旁打开的花窗,她轻轻抬手捻起,却触到了一另只温热的手。她温顺地坐在小凳上,任自己玉雕似的柔荑被对面倾身过来的男人握住。
    她在这咫尺的距离里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眼睛,柔和轻悄的目光又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终是敛了羽睫。红晕一点点地漫了上来,隐在发间的晚山黛色浅浅,更衬得白玉般的面颊染出珊瑚艳色。
    小桌上几样清淡菜肴,一壶陈年桂花酿,均是民间饮食。
    “臣妾替陛下斟酒。”
    卫清妍执起壶,姿态娴雅地往杯中倒入琼浆玉液,犹如一幅举世无双的美人画。
    王放淡淡欣赏着这幅画,手中的柔荑欲抽离,却被他使了两分力气攥住。卫清妍侧过宛若月下盛放杏花的面容,低低唤了陛下,顺势将那酒壶“啪嗒”一松,身子一软便滑到了他怀里。
    女子愈发羞赧,葱管似的指头压在男人的袖口,凉凉地沁在肌肤上。她颤颤抬眼,秋水盈盈的波光好似要将人溺在那一泓泉涧里。
    王放略略低头,目色也如夜色笼着烟气,在她垂下的发上仿佛微醺地“嗯”了一声。
    卫清妍注视着他风华粲然的容貌,眸中闪过一丝俏皮,纤手点了点他的喉结,沿着脖子平滑的线条一路向下,掠过了领子下形状优美的锁骨。
    王放握着她的左手,慢慢地划到腰间的丝带上,卫清妍埋在他的胸前不敢再动,只是闭目咬唇,心跳得极快。
    第177章 根正苗红
    将军府离皇城不远, 却向来门客稀少, 自打贺兰省抱病在家, 往来唯有医生,很是清静。
    贺兰夫人探望过两个儿子的伤,领着侍女回到夫君的房里,见他撑在床上用下巴翻书,顿时柳眉倒竖。
    “夫人消气, 我这不是闲着没事儿嘛,坏的是手, 又不是眼睛。”他讨好地笑道。
    李氏款款走到床边,伸出两根纤纤玉指在他背上一按, 碾蚂蚁般将他摁趴下, “将军恢复得不错么,看什么书呢?”
    她出手如电, 顷刻间便把那兵书夺过来翻了几翻,啪地扔在桌上,眼圈却渐渐红了。
    贺兰省忙道:“卿卿这样就不美了——嘶!”
    李氏抹了把泪,“丞相让你去草原, 分明是要你的命!阿津早上才进的宫, 这孩子有事都憋在心里,可他当我不知道么,他一心想代你和老大老二上战场,所以才把府里弄得和服丧似的!这下倒好,太后和陛下若答应了,教我连一个完完整整的儿子都保不住!”
    贺兰省皱眉道:“瞧夫人这话说的,就算那小兔崽子替我去了,也不一定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你对他忒没信心。”见夫人啜泣不停,只得安慰道:“好了,我是他爹,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据说此次轻车都尉也要随军,宇文氏正期望做出功绩平定人心,不会让我一人抢了头功,和西突厥打个你死我活。”
    李氏惆怅地拍着他的背,“宇文嘉珩也要去?那你可得小心点。宣平侯府那一窝腌臜货,断袖的痴傻的谋逆的通敌的一应俱全,那个二房的孙子看着倒人模人样,背地里还抢阿津的小媳妇呢!”
    “……”贺兰省一时语塞,“谁是阿津的媳妇,那西凉舞姬?咱儿子还想把她送走,你倒操心起来了。”
    “我家阿津这样的容貌性子,放京城里难道不是拔尖的?竟有人敢和他攀比,真是不自量力!”李氏越说越气愤,“宇文家都是一丘之貉,我巴不得轻车都尉死在突厥人手上,拿他的脑袋祭天!”
    贺兰省倒抽一口凉气,“你夫君还没死呐!宇文嘉珩要回不来,咱们也就完了。”他清清嗓子,“还有,老幺长得确有几个意思,性子……唉,性子像他娘。”
    李氏埋怨地捶了他一下,破涕为笑,“老不正经。说来那西凉女郎似乎有点来头……”
    房里忽然陷入安静,两人无言对视,互相都看到了几丝追忆。
    “又是秋天了……子悟,你还记得真雅送孩子来我们家的情景吗?我这些年一直记着,那么小的丫头,一到府上来,不哭不闹,乖得让人心疼。”
    贺兰省千言万语化为一句:“像她父亲,话少,心里明白。”
    李氏扼腕道:“阿津小时候还和她睡过一张床呢,可惜覃神医把人带走了……”
    “你脑子里只有给老幺讨媳妇是吧!”
    李氏哼了声,刚要反驳,却听门外通传:
    “老爷夫人,太医请见。”
    “挑这个时辰来……”李氏换了件褙子,脸上也摆上一副端庄的神情,丢下夫君快步走了出去。
    *
    从玉衡殿请完脉的太医被马不停蹄送往贺兰府,挎着药箱走进大院,影壁后转出个老管家,无比热情地拉着他去东厢奉茶。
    太医不豫道:“陛下命我为将军及两位公子看诊,不好拖延。”
    管家将手抵在耳边:“大人说——什么?随老朽等夫人出来吧。”
    太医阴沉着脸,也不管这人耳聋到什么程度,径直往里踏了两步,听得身后的大嗓门叫道:
    “公子回来了!”
    院子里竟眨眼间冒出许多侍从来,热热闹闹将大门围了一圈。太医不由回头望去,宝相花图案的卵石路上多出一人,身着青绿官服,发束墨冠,长青的柳枝仿佛要在他的颊边绽出一朵花。
    太医与修撰平级,此时不过点了点头,“三公子。”
    贺兰津看也不看他,高声喊道:“母亲准备好了么?我带了名医回府。”
    太医冷冷道:“公子竟不知太后殿下.体恤臣工,命小官出宫请脉?”
    贺兰津眼波一转,“我何时阻了大人请脉?”他醒悟道:“啊,敢情是我家茶房没有招待好大人,大人请先去东厢喝上一壶粗茶,不急着回官署。”
    太医刚要发作,却见贺兰津身后又走出一位头戴幂篱的女子,长长的乌纱扫过地面卵石,举步间露出粼粼如水的月白裙裾。
    贺兰津亲自引路,太医是聪明人,心觉这请来的女大夫不同凡响,目光便紧紧粘在她背后的纱巾上,似乎要盯出两个洞。
    走在大夫身侧的侍女轻蔑地看着他,那眼神锋利得如同针尖,就好像他是个跳梁小丑。
    太医咬牙跟上,走廊里出现一名雍容华贵的夫人,他远远地见了礼,奔到几人前面,脱口道:
    “下官奉陛下之命——”
    “母亲,这是儿子千辛万苦请来的人。”贺兰津曼声笑道:“另外这个老大人,是太医院里的前辈。”
    李氏慈爱地看着儿子,“阿津累了吧,快进去给你爹好生看看。”说完自己先起了身鸡皮疙瘩,继续忽略太医:“这位女郎是……”
    “夫人!本官——”
    那人摘下幂篱,举止轻缓地递给侍女,嗓音如冰玉:
    “大人对本郡有何不满?”
    她搭着侍女的手,左袖似无意中滑落半寸,露出一串莹绿的晶石。
    太医张大了嘴,半天蹦不出一个字。
    李氏也惊住了,贺兰津附耳过去说了几句,她才及时恢复沉静气度,交手肃拜:
    “妾身见过殿下!”
    “下官……下官有眼无珠,冲撞了郡主,还望郡主恕罪!”
    太医噗通跪下,半惊半惧地抬起头,眼前几枝玉台照水疏疏绣在素净的裙幅上,正是近朝宗室燕居时常用的纹样;再往上瞧,他便犹如遭了记棒槌,浑身一震。
    许久未听到女子唤他平身,他心里越发没底,这名养在京外的郡主和太后龃龉甚深,不是好惹的,至少现在他惹不起。
    刚才那一瞥……
    郡主许久未说话,绕着他徐徐走了半圈,缎裙泛起微寒的光晕。
    太医到底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一鼓作气仰首道:“陛下之命不可违抗,下官乃是按吩咐行事,若碍了郡主的眼,还请郡主重重责罚。”
    蓦地有人一声轻笑。
    贺兰津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戏。
    “老大人怎么还跪着,本郡今日不过是来此拜访父王故交,并无阻拦大人的意思,更不敢逆了陛下与太后的旨意。”
    太医便要起身,想到那张脸,不知怎么就僵了一瞬。
    “难不成还要本郡请你起来?”她似笑非笑的语气突然一凛,“将军抱恙在身,也是你一个医官能拖得起的!”
    “是,下官这就去为将军与二位公子请脉。”太医咽下不满,站直了腿喏喏应道。
    “大人能得陛下垂青,想来在太医院德高望重,本郡恰好略通医理,极想借此良机见见大人的手段,大人可要不吝赐教。”
    太医立刻躬身推拒:“郡主师从玉霄山,下官自是没有赐教的理……”
    他急切地望着对方,额角汗出如浆,只见郡主神色淡淡,灵秀清婉的容颜透出一股从容的冷意。
    方才一瞥之下,那双不似中原人的褐眸光彩湛然,映衬雪肤墨发,顾盼间如烟笼寒江,也如他千百次在离珠宫和公主府里见过的那样,带着自上而下的疏离,彻骨森凉。
    宇文太后,安阳公主,太皇太后,还有今上……天家血缘自古如一,无需明证。
    郡主听了他的话,倏然扬唇浅笑:“那便再好不过,若本郡欲替将军看诊,大人也应无话罢?”
    “这……”太医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一想有太后给自己撑腰,理直气壮道:“郡主探望将军本无可非议,但您身份贵重,此刻出府怕是不合规矩。”
    “贺兰夫人,贵府可还有品级更高的朝廷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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