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御医。”长念听不下去了,打断他的话,“朕只想知道,有谁能前去怀渠坐镇?”
众位御医面面相觑。
怀渠死尸极多,老鼠横行,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去处,称为死人窟也不过分。若是还像之前京都那样的小疫情,大家还都会抢着去立功,但……命到底还是最重要的。
大殿里安静下来,长念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一个御医开口,颔首道:“各位都是我大周的栋梁,医术精湛,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实在是为难各位了。”
众人都松一口气,正想拱手说点场面话,就见陛下的脸色陡然一沉:“既然如此,都好生回去休息吧,年纪大了需要告老还乡的,早些来给朕递折子。”
“陛……陛下……”
“都退下吧。”长念摆手,小脸铁青。
御医们噤声,纷纷往外退,叶将白斜眼瞥着这人的脸色,轻哼道:“意料之中的事,这么动怒做什么?”
“朕只是觉得寒心。”长念抿唇,“都说医者仁心,宫里的大夫是整个大周最好的医者,可竟没一人肯站出来。光给方子有什么用?他们连病人都没看一眼。”
“这也怪不得他们。”叶将白道,“能活着,谁愿意死呢?”
“是啊,能活着谁愿意死。”长念捏拳,“可怀渠的人就想死吗?叛贼当诛,百姓何辜?如今只有大夫才有法子救人,可他们没一个愿意去,难道要将怀渠封起来,让里头的人统统等死?”
叶将白不以为然:“陛下认识怀渠那些人?”
“不认识。”
“那他们是数量极多,足以动摇国之根本?”
“……也没有。”
“那陛下在急什么?”叶将白轻笑,“上位者向来是看惯了牺牲的,您的眼光也该放宽些,想一想如何处置能让疫情不扩散、安定民心,而不是纠结那么几百人的生死。”
长念怔愣地抬头看他:“为君者,不是当以民为子?”
“那是《帝王策》里骗鬼的话。”叶将白道,“自古帝王,有几个能把素不相识的百姓当自己亲生儿子的?少收赋税已经是爱民如子,还真要全心全意去对他们不成?天下这么多人,您真要养这么多儿子,养得过来?”
“……”
“您好生养着身子吧。”缓和了语气,叶将白道,“此事只需交给巡察使,再拨些粮款安定民心。只要疫情不再扩散便好,其余的,您只是帝王,不是神仙,管不过来。”
长念沉默,目之尽处是怀渠送上来的折子,管辖怀渠的长史是个仁善之人,所书字字血泪皆为百姓,怀渠全镇封锁,即便是有未曾染疾的百姓,也不得离开,镇内暴乱,官兵镇压,他称为“人吃人”,请求京都调度大夫,好歹能再救下些人。
可现在叶将白说,这不是她能管的。
那她该管什么呢?管兵权,管文武百官,每天锦衣玉食地上下朝,然后就在御花园里遛鸟?
长念觉得,这样的皇帝,谁都能当。
“把这个喝了。”
太监送了补品来,叶将白单手接过递给她。
长念斜眼:“国公是对红提有什么看法么?”
“此话怎讲?”
“自从国公在朕身侧,红提已经几日未曾做事了。”她接过补品喝了一口,弯眼笑,“再过几日,怕是要下放去洗衣房嗑瓜子了。”
眉梢微跳,叶将白横她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
“朕也只不过是觉得国公辛苦。”长念道,“每日做这么多的事,还要来看着朕进食进补。”
“碰巧在这里站着罢了。”叶将白冷哼,“也不是专程来顶替红提的。”
“那这几日就少来些。”长念道,“好生休息。”
狐眸半眯,叶将白不悦地看着她:“你倒是还嫌我?”
长念笑眯眯地没接话。
叶将白这叫一个气啊,他挤着功夫来陪她,没想到她还不乐意。
“那我明日就不来了。”他沉着脸道,“正好也不想来。”
秋高气爽的天气,文武百官却发现辅国公像是上了火,在朝堂上脸色难看不说,说话也冲。新帝同往常一样问政,他上来就怼,冯静贤帮着新帝说话,他就转头与冯静贤理论,整个朝堂上硝烟弥漫,旁人战战兢兢的不敢插嘴。
“启禀陛下。”眼看着朝会要结束了,有人还是壮着胆子出来道,“怀渠一方,北堂将军带兵撤退至义乌,剩下留守的官兵人心不稳,近来已经发生五起逃兵事件。怀渠离京都太近,兹事体大,还请陛下定夺。”
长念一听,前倾了身子:“疫情又严重了?”
叶将白回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那人一抖,斟酌一二道:“若是封锁得当,应是不会扩散,就怕现在官兵遁逃,百姓跟着冲出怀渠,那难免将疫情带至别处。”
“巡卫营增派两个营,午时之后便出发。”长念道,“再召集些大夫,一并带过去。”
“陛下,民间大夫德高望重者寥寥,还是应派御医院之人,才能坐镇。”
长念沉默,手里摩挲着玉铃,半晌才道:“爱卿言之有理。”
可谁愿意去呢?
“御医院的刘御医,多年前就控制过京都的疫情。”叶将白淡声道,“就请他老人家走一趟吧。”
长念看他一眼,心想这是赶鸭子上架啊,在朝堂上这么说,是想替她担了强人所难的名头,可……
思前想后,长念叹了口气,道:“就如国公所说。”
她没别的选择,若是不指派一个人,光民间的大夫聚在一起,谁也做不得主担不了责。行方下药,还是得御医院的人来。
下朝之后,长念想起那群御医不情不愿的模样,微微抿唇,低声吩咐红提:“不用仪驾,你随朕去一趟御医院。”
“是。”
朝上的消息在宫里传得飞快,长念蹑手蹑脚过去御医院的时候,里头的人都已经收到了消息,全围在了主药房。
第230章 感谢你们替朕分忧
刘御医坐在上座的太师椅上,四周同僚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声音亮堂,穿过层层人群,还能清晰地落在长念耳朵里。
“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只是老夫实在有些惋惜,几十年的呕心沥血,也尚未将《驻经论》编纂完成。圣旨一下,此书,怕是要靠在座各位了。”
“刘大人实在是时运不济。”年轻些的声音连忙奉承,“谁知道突然就点到您了呢?陛下对御医院向来不了解,但凡知道些,也断不会点着您!”
刘御医笑着叹息:“不点着我,也总要点着别人。”
有人愤然道:“咱们在座的,哪个不是行医数十载,功德无量?一句话就要丢命,往后这御医院谁敢进来?要我说,陛下真觉得去怀渠轻松,那她自己去啊。”
“方大人慎言!”
主殿里一阵唏嘘,似是有人七手八脚地捂住了说话人的嘴。
红提听得愤然,小声道:“陛下,这些话说出来是可以让他们掉脑袋的!他们不愿意去救难民,那干脆送他们上刑场。”
长念摇头,拉过她就往外走。
“陛下,您就是太宽厚,他们才敢如此放肆!”红提恼道,“国公指的人,他们也这样编排您,分明是觉得您好欺负!”
“他们也没说错。”长念走回宫道上,淡笑道,“都是救过无数命的人,没道理为朕一句话就去送死。”
“可他们是御医啊!御医不就是该救人的?”
“御医是该救人,但谁也不能逼他们用命去换命。”长念道,“人之常情,今日若有人肯站出来,朕必嘉奖厚赏。他们不站出来,通通后退,朕也不会怪罪。”
红提皱眉,她觉得陛下当真是太仁慈了,甚至忍不住想,要是国公在此,会是如何呢?
巡卫营去往怀渠的一营出现大量逃兵,紧接着前往怀渠的送粮队和送药队都出现了溃逃之象。
怀渠疫情越来越严重,每天都有尸体被扔去乱葬岗,封锁的范围越来越大,百姓暴动越来越厉害,群臣忧心忡忡,但少有敢在新帝面前提起的。
原因没别的,国公不让。
用叶将白的话来说,这等每隔几年就会发生的小事,经验丰富的各位大人要是都解决不了,那留着有什么用?陛下日理万机,很忙,没空,别去烦她。
于是,当长念问起怀渠之事,冯静贤只能道:“没什么要紧的了。”
长念轻笑:“连你也这么说。”
“陛下……”
“最近朕的御书房里,少了很多折子。”长念歪着脑袋问,“你知道去哪里了吗?”
国公与他商议过,觉得没有必要再让陛下为怀渠的事费神,故而有关怀渠的折子都被筛掉了。
冯静贤觉得心虚,若没有陛下,他坐不上今日这位子,可这事儿,他觉得国公没错,特殊之事,手段是该狠辣些。
“爱卿原来也不知道,那便罢了。”长念皮笑肉不笑,起身道,“朕在你们眼里,总归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该好生护着,教朕学着做帝王该做的便宜事,觉得朕做不好的,干脆就不让朕知道。”
冯静贤“嘭”地就跪了下去。
长念笑:“跪什么,跪这身龙袍?朕脱下来在龙椅上放着,你们跪个够可好?”
“陛下息怒!”
“朕不怒。”长念咧嘴,“朕感谢你们替朕分忧呢。”
冯静贤:“……”
叶将白在国公府里望着萧萧落叶,安静地听着人禀告。
“陛下不知为何朝冯大人发了火,但听闻午膳用得尚好,只是锁在御书房里不肯见人。”
微微一哂,叶将白道:“她那人,就是爱钻牛角尖。”
怀渠形势严峻,但轮不着她来亲自操心,如今朝中臣心渐渐安定,她要做的就是继续笼络人心,将他麾下尚有反骨之人一一掰正,这皇位才能坐得稳。
风停云和林茂都觉得他是在用孩子控制赵长念,只有叶将白自己心里清楚,他是把自己的势力双手捧着给她,偏生她还怀着戒心,不肯好好收。
真是令人操碎了心。
“继续盯着,一旦陛下膳食用不好,便来回禀。”
良策欲言又止,他觉得自家主子管人家吃饭实在是太……可主子就执着于此,丝毫不觉得自己比内务府大总管还体贴。
“是。”
过了两日,叶将白上朝的时候往龙位上看了看,发现赵长念脸色不错,心情似是也还好。嘴角带着笑意,哪怕下头那不知死活的巡察使正在禀呈怀渠的消息,她也面不改色。
长大了啊!叶将白突然有一种老怀安慰之感。
然而下朝之后,他被拦在了御书房外。
“陛下批阅奏折,传令任何人不得进去。”红提颤颤巍巍地拦在他面前,“陛下还说了,进去一个人,晚膳就少吃一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