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花珏醒来,发现玄龙在自己头边睡着,伸手一摸,身上一片漂亮的黑鳞泛着寒气,他赶紧小心翼翼地将小黑龙抱进了被窝暖着。
花珏垂眼看着睡得死死的玄龙,看了一会儿后,忽而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翻身下床,给小黑龙把被子盖好,自己坐去了桌前点灯看书。看了一会儿后,花珏抵不过昏昏沉沉的睡意,这便趴在桌上睡了。半夜冷,花珏迷迷糊糊给自己披了三件外袍,这就当做被子。
在他身后,小黑龙慢慢地探出头看他,而后溜下了床,爬去了桌上。
“我抱你回床上睡好不好?”
等了半晌,如玄龙所料,花珏根本没有睡着,他动了动,将脸埋在臂膊里:“不好。”
玄龙道:“花珏。”
“你别跟我说话,我现在有点生气。”花珏闷着声音说。“你等我气消了再过来好不好,但是我不知道要多久。”
玄龙便不说话了,过了好大一会儿,又低低叫了声:“花珏。”
花珏吸了吸鼻子,听了他说的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何眼泪就出来了,他始终把脸埋在自己的手臂里,哭也悄无声息。玄龙在旁看着他,晓得他哭了,眼里明明白白写上了难过。
他要怎么说?因为命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所以我不让你离开这里?
他的宝贝这样怕死,要是真的让他知道了,他会不会就此躲去了别的地方,便跟二十年前一样,让他怎么找也找不到呢?
宁清的死劫没能过去,他不愿见到花珏也这样。玄龙便沉默着没有说话,小心地爬去了花珏的大腿上,凑凑看看,硬是从花珏的双臂上挤了进去,伸出舌头舔了舔他脸颊上的泪。花珏没哭了,开始了与这条龙的拉锯战,玄龙一门心思往他脸上凑,花珏则埋着头使劲儿往前移,试图不给玄龙任何空隙。
这场拉锯战最终以花珏胜利告终,玄龙被夹在了花珏的手臂与桌沿之间,一条尾巴可怜巴巴地竖直垂下来。
花珏晓得他被夹住了,但是面上犟着不肯松手,过了好半天才发现玄龙没动了。花珏心里一惊,以为玄龙被自己挤得断了气,这便慌慌张张地直起身将这条龙提起来,左看右看。
玄龙闭着眼睛,呼吸均匀,睡着了。
花珏又要哭了:“你这也能睡着……”
玄龙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被挂在面粉袋子里,袋子还牵出两条细布,在他颈口打了个结。
玄龙:“……”
花珏已不在家里了。
小凤凰和花大宝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玄龙当下便翻出了面粉袋子,出门寻找花珏的踪影。然而还没踏出院门多少步,他便看见了花珏的身影,花珏手里提了个包裹,仰头看头顶枯叶飘飞的大树。
玄龙走了一步,脚下传来咔擦碎裂的声响。他低头一看,前几天还绿意盎然的江路官道,如今已被落叶铺满。
玄龙没管这些,急急地冲上去拉住花珏。花珏陡然回头,这才看清了来人是他。
玄龙束手束脚地将手放下了。
花珏看起来有点迷茫:“嘲风哥哥,现在是秋天了吗?”
玄龙低声道:“是夏天,还是初夏。”
花珏又问:“那这样……”他指了指天上飘飞的枯叶,“是上一回鬼门开,时节倒转没有过去吗?”
玄龙摇摇头:“不是,姚非梦祖孙二人都已被阴司收押。花珏,这不是秋天,是江陵的草木都死了。”
“草木?”花珏咀嚼着这两个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金木水火土……城主的病!城主是草木命!我去告诉他们。”
他脚步还没踏出去,便被玄龙拦住了。玄龙不管不顾,将他按在怀里强行拖了回去,花珏又踢又打,恼怒道:“你到底怎么了!人命关天,告诉城主也——”
玄龙冷声道:“我会去告诉他。你给我在家里乖乖带着。”
花珏气得像一只跳脚的小猫咪,实在挣不过时,胡乱扯动,袖子里也没有常用的符纸,他便随手便摸出了判官笔,习惯性地想要写一个“破”字出来。然而一横还没写完,他被自己吓住了,玄龙亦愣了一下。
“破”字一出,便是杀身之命。
花珏大口喘着气,像摸到了烫手山芋一样将判官笔丢到一边:“对,对不起……”
玄龙愣过后,没有说话,只将花珏放到床上,随手扔了个东西出来困住他。那东西看样子还是个法器,不长的一段绳子,很快便像活物一样灵活扭动,束缚住了花珏的双手双脚。
玄龙垂头给绳索与肌肤交界的地方垫上软布,花珏看着他动作,起初是不敢相信,而后颤抖着声音说:“嘲风哥哥,我会生气的。”
“真的会生气的。我会不要你的。”花珏认真说。
“你可以生气,但是不能不要我。”玄龙道,他低头想在花珏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花珏偏过头,只让他吻到了自己的耳根。
“你生气,也好过……”
也好过什么,花珏并没有听见。玄龙给他盖上被子,而后再度出了门。
花珏在家里气得直打嗝。花大宝舔了舔他的脸颊,跟着玄龙溜了出去,小凤凰则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花珏无法,只好躺在床上细细地想今早刚刚看到的情景,庭院中的花草树木无一例外,纷纷凋零,院外同样是这样。仿佛阴阳五行中,属于草木的那一丝灵气被人活生生剔走了。
这是什么情况?
第107章 终水火不容
五行木死, 这次整个江陵花木枯萎, 所引起的震动与恐慌比上一次更甚。城主病中,桑意主持府中事物,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 虽然极力想要堵住悠悠众口, 但有上一回姚非梦二人消散在青天之下的事在先,非但堵不住, “江陵有邪物”一说传得越来越广。
至此, 事情再次惊动京城中人, 少帝下旨来问, 其一,为何谢然迟迟不进京勤王?
其二, 是何人在江陵祸乱人心?如有妖邪,那便斩妖除魔。
无眉正式入驻紫薇台,但自从进京后便杳无音讯, 似乎被另外的一件麻烦事缠上了, 远在天边,自然顾不上这边的问题。少帝三请青宫草鬼婆出山,等桑意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 听闻此人已经在前往江陵, 不日就将抵达城镇中。
当年青宫三仙, 宁清与护花道人已驾鹤西去,唯独留下这一个草鬼婆,格外神秘, 几十年没有消息,竟然在此刻出山了。
桑意试图请见此人,但人这个草鬼婆概不见外人,并道:“江陵城主养的一个娈人,有什么资格来见我?”
桑意没有回复,转头便令部下封锁了城门,禁止人马出入,如果想要通行,则需要他本人批审名帖。没几天后斥候来报,说是有一群人被堵在城外的草鸡山中,时又下雨,每天不得不去住满是泥泞的洞子,里面的人天天骂桑意的娘。
桑意笑一笑,照旧没有回复。
这天玄龙去府上看了看谢然的病情,不见好转。上次花珏来过时便用判官笔试过了,可惜效果差强人意,谢然是草木命,重病是因为江陵这个地方缺少了这一脉五行元素,判官笔堵上的那一丝病情的缺漏,顷刻间又被这种不平衡打破了,犹如用手指用力捧紧的细沙,越紧散得越多。
玄龙道:“没有办法了,他不能在江陵呆,将他送去别处修养罢。”
桑意道:“我会的,多谢公子指点。”
玄龙彼时听闻了斥候来报的消息,便询问桑意:“外面来了什么人?”
桑意道:“一群不是很有礼貌的巫蛊师。”
“巫蛊师?”玄龙咀嚼着着三个字,刚要起身出去探探情况,忽而又听见桑意问道:“说起来,小花儿为什么没有来?”
玄龙道:“在吵架,生气了。”
桑意笑:“你们在一处的时间毕竟还是少了些,我记得还不足一年罢?少年人冲动不经事,又问题摊开来看,这才好办。公子也不必忧虑,小花儿这个孩子,你同他说通了,他是不会再使小性子的。”
玄龙没说话。
桑意又道:“还有一问,公子,我视掩瑜为家人,一向以长辈自居,虽说做得不太好,但也很高兴他身边能有人陪伴左右。不知公子姓名,以后方便称呼?我姓桑名意,您也可以随意点称呼我。”
玄龙走到门边,回头看他。桑意眼光诚挚,十分坦然。
“我无姓无字,嘲风,这是我的名字。”玄龙说完后,对他颔首,而后出了门。
“嘲风么……”桑意沉默了片刻后,让人准备车马用具,写了短信托给毗邻江州的故旧,准备让谢然换个地方。又因他并未司职,又转信一封,请徵王代替谢然本人向少帝告假,说是身染重病,难以启程。
他手下人办事爽利,不出片刻都已经收拾完毕,只等江州故人收到信件,谢然便可由他人陪着出发。
桑意坐在他床前,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替病中人理好长发:“我准备给你换个地方啦。很抱歉,这回不能陪着你,江陵放心交给我。”
谢然一动不动,双眼紧闭。
“什么都不用怕,我们还有神灵庇佑呢。听说过龙生九子么?我们这儿有一位活神仙,等你回来了,我再讲给你听。”
桑意捏了捏他的鼻子,语气柔和。两人都是军人出身,分别在即,没有太多的情话要讲,何况还有一人昏迷不醒。桑意看过他后,起身给他盖好了被子准备走,转眼便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拉住了。
谢然的手发着烫,但是握得比较用力。
他低声道:“虎符在我们房中放弹珠的盒子底下。”
桑意听了,不由得笑了笑:“为什么放那里?你这把东西乱丢乱扔的习惯什么时候才能好?”
谢然却没再出声了,握着他手腕的手也没了力气。桑意将那只手塞回被子里,往他耳侧轻轻道了声:“我等你回来。”而后便走了出去。
出门前他顺手将挂在门后的长刀拿了下来,武器经年离手,锋利与凌厉的气势不减当年。自小他便被冠以谢然的姓名,门内他是江陵城主身边的小军师,是城主府上一个普通的账房先生,是被某些人看轻的、长久的玩宠娈人,但只要跨出这道门,他便是桑意。
仍然是当年意气风发、未有败绩的少年人。
门下,黑衣的青年人并未走远,因龙族天生好听力,将这二人的告别悉数听入耳中,有些微微的动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
第二日,桑意派人往花家送去了口信,询问花珏二人是否能跟着谢然一道,顺道去江州。
玄龙摇头拒绝了:“花珏不能出江陵,感谢桑大人好意,城主一事莫要耽搁,也不用顾念我们。”
桑意没有回应。再隔一天,他突然又下令将江陵军需物资提前半月配发,令城中百姓囤积粮食、往深山中退避,理由是草木枯死,山中寒凉,更便于储存现有的物资。虎符在手,谢然的兵便是他的兵,一切都无所顾忌,第三天他遣人阻断江陵八方水道中的七道,开闸放水,阻断船运粮道,阻断城外地势低迷的一处官道,这便将江陵变成了一个粮食储备足以度过一整年的孤城。
仅用三天,这样的手段便已雷厉风行地完成。花珏被绑在床上,经玄龙的转述听闻了这件事,犹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是小凤凰告诉他:“花珏,你相信人的直觉吗?”
花珏不知道它要问什么,模糊答道:“信罢。”
小肥鸟拍拍翅膀,认真道:“你不清楚,可是二十年前我在江陵乐坊时也有所耳闻,你的这个桑先生以善断、善判闻名,用兵手段诡谲,对敌狠辣用心,他在江浙跟着水师提督清理流寇海盗时,人人听闻他的名字无不闻风丧胆,朝堂上,他跟过的人无不能左右逢源,逢凶化吉。如果带兵有直觉的话,天下这么多能臣谋士无出其右者。他要做的事一定有他的理由。”
花珏有点傻眼:“要打仗了吗?”
小凤凰歪头看他:“我不知道。”
花珏被成天绑在床上,犹自不肯跟玄龙和解。玄龙跟他说话,他便装睡,玄龙要喂他吃饭,他便摔碗,后来玄龙回家的时间更少了,每天提前做好饭,嘱咐小凤凰热了给花珏送去。他怕花珏无聊,还买了两百多本新奇的话本回来,每一本都精挑细选,但花珏一本都没看,统统丢进了院前的小池塘里。
花珏心里难受,只觉得前路迷茫。好像每个人都有什么事情做,但他都没办法贡献哪怕分毫的力量。
玄龙也什么都不肯跟他说。
这天,花珏跟玄龙吵了认识以来最厉害的一次架——准确来说,是两个人这么久来第一次吵架,花珏认真地道:“嘲风,我们分开罢。”
玄龙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行。”
花珏问:“什么时候才行?换句话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放下去?”
玄龙道:“至少现在不行。”
花珏便不说话了。晚间,玄龙回来见到他在睡,小心翼翼地给他松了绑,擦身换衣,花珏却突然醒了过来,推着他便要往外跑。
玄龙被他吓了一跳,反手将他死死地按回床上,低声道:“不准走。”
花珏气急败坏,张口就要骂人,却被他一把堵住了唇舌。玄龙俯身深深地吻他,吻得花珏边喘气边掉眼泪:“你不要以为这样……这样我就不会同你分开了,你不讲道理,我不跟不讲道理的人在一起。你这样下去,我就不喜欢你了。”
玄龙口下用力,狠狠咬在他嘴唇上,花珏痛得皱了皱眉头,但仍然强撑着抽噎道:“城主生病了,你不让我去,城主去了江州,桑先生不在他身边,没人照顾,你也不让我去,现在小凤凰说可能要打仗了,大家都在帮着运粮做事,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玄龙急匆匆地将他再次捆住,只连连摇头,出口只有反反复复的三个字:“不可以。”
花大宝还没有回来,小凤凰窝在花珏的枕头边,也一反常态地没有醒来。花珏缩在床尾,嘶声道:“嘲风,你不准走,过来跟我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