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远见到这张惦念了数月的眉眼,忍不住埋首凑到她耳边,亲昵道:“阿谣,我来接你。”
怕穆清贪恋此处山水,他又续道:“你若再不回去,便无人管得住那些觊觎侯府内院的幺蛾子了。”
☆、丹蔻
除却刺史府,郭氏在惠州城内还有不少宅子与产业。此番姜怀瑾一行南下,郭仁便提前收拾出了两座宅子,伺候两位京中的贵人入住。本朝倡廉,按照规制,京中职官巡视各道各州时,若无特例,均宿在当地的官驿。但是姜怀瑾有心在郭仁面前当一个纨绔,以令郭仁放松警惕,露出本来面目,再挖出他的底细,便不顾规制承了郭仁的情。宋修远便也乐得自在,效仿姜怀瑾住进了郭氏的宅子。
穆清下山后,亦随宋修远住在城西的宅子里。
郭仁本头疼着该如何让宋修远见到他的宝贝女儿,如今宋修远将穆清接了回来,后院不再空置,他一面庆幸妻女拜访镇威侯夫人得了进入宅子的机会,一面却又担忧女儿在风流媚骨的镇威侯夫人面前失了颜色。
只是当他夜里瞧着王氏勾人的凤眼时,忽而又释怀了。镇威侯夫人无才德之名,两年前的中秋宴上还闹出过不识诗三百笑话。可他的阿眉,琴棋书画均有涉猎,女红又尤为出挑。豆蔻正当年,如何入不了贵人的眼?
至于宣王姜怀瑾,数日前笑纳了他送过去的美姬。与京中消息全然不同,这样的贵胄纨绔,怎可能得明安帝赏识?又怎可能与东宫相匹敌?
黔中道远离京畿,于京中局势,郭仁尚有些一知半解,只道京中的那位他高攀不起,但镇威侯,却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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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在惠州安顿不过数日,便有各府的夫人递了名帖登门拜访。从前穆清不在时,她们尚无法为各自丈夫的仕途有所助益,但如今穆清来了,她们便争着欲与这位二品诰命夫人交好,以谋求丈夫在宋修远面前的眼缘。
这些时日,姜怀瑾将戏码演了个全套,全然不管黔中水患,尽心尽力地当好一个纨绔,对本地职官们的酒宴美姬更是来者不拒。如此,那些公务琐事便悉数堆到了宋修远身上。
穆清知晓宋修远与姜怀瑾所谋之事,一人安安心心留在宅子,配合着宋修远扮作一个不识前朝事务的内宅妇人。心中无趣,她便起了兴趣看那些夫人们彼此间的暗波云涌。透过这些夫人,她倒也能猜到各府职官的为人性情。宋修远本就得了姜怀瑾只令,暗中打探黔中道职官的底细,穆清与之相谈时,竟偶尔能在无意之中助他分辨打探各位职官的底细。
只是与京中贵女相比,这些女眷们的段位着实不高,穆清不必太费心思,只需寥寥数语便尽数打发了去。穆清留心瞧了瞧,发觉不过也就刺史夫人王氏有趣些。
起因不过是王氏那双眸子,媚眼横波,连她一个女子瞧了都忍不住徒生觊觎之心。
但是当王氏带着女儿阿眉登门拜访时,穆清却敏锐地感到事情已不知不觉地从有趣往一个诡谲的方向去了。
阿眉长了一对与王氏一模一样的凤眼,不过因为年岁尚小,还未长开,比之王氏,少了几分味道。
因王氏登门得突然,穆清并未刻意打扮,只着了时下的盛行的高腰襦裙,浅缃色的对襟上儒,豆绿的下裙,袖口与裙摆处纹了栩栩如生的杜若,一条鸭黄的轻纱披帛飘飘然自左肩而下,挽在右臂上。她脑后的青丝并未全数挽起,只用几支银簪挑了小半长发盘了髻,缀以银饰流苏,一步一摇,叮铃作响。整个人萦绕着一股缥缈的俏丽灵气,加之那张风华绝艳的眉眼,乍一眼竟让人想起了屈子笔下含睇宜笑的山中神女。
王氏叫不出发髻的名字,却觉得穆清挽得极为精妙。见她于漫不经心处流露出淡淡的绰约之态,风流媚骨之态名副其实,的确是女儿阿眉无法相比的,王氏心中有些失意。
但见到穆清愣愣瞧着女儿的模样,王氏心底又复发了一份雀跃。女儿的样貌不及镇威侯夫人,但胜在年纪小,擅诗词精女红。能否入贵人的眼,还是要看贵人的意思,而与镇威侯夫人无关。且镇威侯夫人嫁入府中近两年而无所出,想来身子不好,不会生养。眼下她尚有些姿色,但再过些年岁,待到人老色衰,又无子嗣倚仗,在镇威侯眼中便什么都不是了。
王氏定了心,递上了薄礼,对着穆清躬身道:“突然拜访,唐突了夫人,是妾之过。”
穆清从善如流地请母女二人落了座,笑应:“王夫人不必自责。左右我一人在此处也是无趣,夫人来此正好与我相伴呢。”穆清看向王氏身后的娇媚小娘子,问道,“这位想来是府上的娘子?”
王氏回头看了眼女儿,握住阿眉的手,态度谦卑:“夫人好眼力,正是小女阿眉。阿眉,快与夫人行礼。”
阿眉怯怯地向起身向穆清行了一礼。
“阿眉。”穆清低低念道。阿眉,阿媚,果真人如其名。看着王氏,她回以一笑:“是个可爱的名字。”
“实则妾今日前来,乃是为了阿眉。夫人不知,宅子后头的女儿花生得甚是美丽。从前五月里,阿眉总会采些回府研制丹蔻。今年妾同阿眉道不可打搅了贵人,阿眉却吵嚷着要采了花孝敬夫人。妾拗不过她,便带着她来了,望夫人赎罪。”
穆清看了看面前神色各异的母女二人,吩咐青衿领着阿眉去后院。
“不必劳烦青衿娘子,有凝碧陪着小女便好。”一直躲在母亲身后的阿眉此时出了声。穆清看着她,想了想,应了。
王氏母女心思不浅,若要闹幺蛾子,即便青衿在场,怕也于事无补;且即便今日不成,还有明日后日。倒不如让她们整个幺蛾子出来,且看看她们的段位如何。
王氏看着女儿的背影,回身笑道:“待阿眉制成了丹蔻,妾定献与夫人。”
谁料未过一盏茶的时辰,阿眉身边的丫鬟凝碧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见了王氏便匍匐在地上,哭着道阿眉被蛇咬了腿肚子,浑身发软倒在了地里,整个人混混沌沌的,怎样都唤不醒。
王氏心惊,骂了凝碧几句,即刻领着丫鬟去往后院寻阿眉。
穆清蹙眉,吩咐青衿请大夫,又着了几个力气大的仆妇跟着王氏,将周身抽搐的阿眉抬到了厢房。
因顾忌阿眉的名声,王氏特意嘱咐要寻女大夫。惠州城里只一位略有名气的女大夫,女大夫对着阿眉望闻问切一番,又寻来凝碧细细问了那条蛇的模样。
“回二位夫人,咬伤娘子的是翠青蛇。幸而此蛇性温顺,无毒液。但即便如此,娘子体弱,蛇液中带了脏东西,透过鲜血渗入娘子体内,故而瘫软无力,周身抽搐。妾这便开方,不过半月内娘子需静养。”
闻言,王氏略松口气,却在听闻静养后,又蹙着眉喃喃:“静养半月,这......这该如何是好......”
穆清见其面露难色,便顺着接过话头,道:“不若让阿眉娘子在此处住下,待身子恢复后再回刺史府。”
正中王氏下怀。
如此,阿眉便在宅子里住下了。
临行前,王氏看着穆清,面有愧色。但阿眉到底是在此处被咬伤的,穆清只能笑着宽慰了几句。待王氏回府后,青衿跟着穆清,悄悄啐道:“明眼人都知晓她们打的什么主意。果真应了她们那双勾人的眸子!”
穆清横了她一眼,道:“多嘴,我亦瞧出来了!”
青衿见穆清面色不善,即刻闭了嘴。
穆清敛眸,思虑良久,吩咐道:“你即刻着人去院中寻那翠青蛇,顺便打听打听,这个时节出没惠州的爬虫有无凝碧所言的翠青蛇。还有,莫忘了探查翠青蛇的毒性。”
无凭无证,她不能只靠心里的臆测便说王氏母女觊觎宋修远。眼下细细想来,只能从这条翠青蛇着手,待得了实据,尘埃落定之时,她再着手收拾这对不安分的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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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刺史府上的阿眉娘子随母拜访镇威侯夫人,却在后院中了蛇毒的消息即刻传到了宋修远耳中。宋修远当即弃了手头的公务,匆匆赶回宅子。
去岁周墨的关押不仅令穆清夜夜梦魇,更是令宋修远心有余悸。听到消息的刹那,他只当又有人欲谋害穆清,郭家阿眉气运不好,才替穆清挡了一劫。
未想回到宅子,却见穆清寒了一张脸。
实则穆清早已料到王氏母女的计谋,但彼时她尚不确定女大夫所言真假,且阿眉瞧着着实痛苦异常。她无法贸然将阿眉送回刺史府,便让顺着王氏之意,将阿眉留了下来。幸而她知晓宋修远为人,亦信他的品性。与她相比,莫词才是真正的风流媚骨之态。从前面对莫词,宋修远尚无急色之态,眼下又如何会将一个还未长成的小丫头看在眼里?
只是不知为何,想到这对母女竟将主意打到了宋修远头上,她心底就是不痛快。
宋修远尚不知晓原委,想了想近日自己的确忙于公务,无暇顾及穆清。摸了摸鼻翼,他开口问道:“阿谣可受了惊吓?若有委屈,告诉我便可。”
穆清见宋修远堂堂一个侯爷,竟小心翼翼地拿捏自己的心绪,心中的无名气一时梗在了喉间。吞了口唾沫,她摇头,徐徐问道:“阿远可知晓翠青蛇?今日郭家阿眉便是被翠青蛇所伤。”
宋修远垂首思索。
穆清又喟叹道:“阿眉的眼睛生得极好,我一个女子见了都有些意动。幸而此番没有性命之忧,不然委实浪费了那么好看的一对眼睛。”
思及数日前郭仁送至姜怀瑾宅子里的几个美人,宋修远这下明白了。郭仁果然将主意打到了侯府后院,且他懂得审时度势。姜怀瑾大婚未及一年,又是皇子,高不可攀,他便有意将女儿送到了此处。眼睛生得极好?郭仁真真是生了一个好女儿!
牵着穆清坐下,他想了想,道:“不若这几日我便住在惠州衙署内?待郭家阿眉养好了身子回刺史府后我再回来。”
见宋修远这个模样,穆清知道他已会意,噗嗤笑出了声:“阿远这般行径,岂非刻意拂了刺史大人的美意,让他难堪?如此若再查郭仁的底细,他定会有所防范。且终究口说无凭。从前如何,日后还是如何便可。待我寻出了佐证,再将人赶出去便好。”
宋修远未料到无需他好言相哄,穆清便笑了。他更未料到,如此情境,穆清明明受了委屈,却仍在为他的公务着想。
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穆清想了想,又补道:“不过你到底是外男,王氏甚顾及女儿的名声,阿远不可随意踏足阿眉所在的西厢院子。”
宋修远见穆清气韵生动的眸子,心中意动,将穆清揽入怀中,笑应:“得夫人令。”
郭仁的底细,他已查出了眉目。不过贪污粮饷,收受贿赂。但若无人撑腰,他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亦不会在刺史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待了十数年。为了顺藤摸瓜查出郭仁背后的势力,他尚不能轻举妄动。待到事成之后,他必然要叫郭仁王氏知晓觊觎侯府后院的教训。
还有那位当着穆清之面勾人惹穆清不悦的郭家阿眉,他记住了。
☆、绣帕
阿眉在宅子里住了七八日,因挂心女儿,这七八日里王氏得了空便往宅子里跑,十分勤快。惠州城里的其他官家夫人们不知其中原委,只觉得王氏交了好运,亦想如王氏一般多与穆清见面,但想到这是郭家阿眉中了蛇毒才换来的机会,又纷纷退却了那些心思。
王氏来了宅子,穆清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不怎么理会这对母女在西厢院子里捣鼓什么幺蛾子。许是穆清从未刻意为难,王氏便觉得这位镇威侯夫人性软好欺,得知女儿这七八日里连镇威侯的一片衣角都没见着,王氏暗自恨铁不成钢,遂又思忖起了新的法子。
女大夫每隔两日便会来宅子替阿眉诊治,又过了五六日,女大夫终于道阿眉不必再日日卧床,每日可挪出个把时辰在院中慢慢走走,活动筋骨。
过了这么七八日,穆清也算瞧出来了,阿眉性子不似母亲。大抵因为知晓自己是过来做什么的,每每见了穆清,她心中便畏惧得很。伤口好些了,阿眉每日便会寻个方便的时辰来穆清屋里问候。
这日阿眉方离开,青衿忽然指着她坐过的杌子道:“呀!郭娘子的帕子落这儿啦。”
穆清示意青衿将帕子递过来。她将帕子展开一看,心中不悦,淡淡道:“哪是落下的,分明是故意留在这儿的。”
青衿凑过脑袋,看见帕子上绣着的山峰奇树,心中了然,问道:“可需婢子将东西送回去?或是直接毁了这劳什子?”
穆清想了想,摇首:“留在这儿吧。你着人盯紧些西厢。”
然而整整一日,西厢院子安静如鸡,一丝丝寻帕子的动静都没有。
穆清看着案上的月白帕子,心中略有些吃味。帕子质地薄软,一瞧便知是闺中娘子的贴身之物。但是有哪个闺中娘子会在贴身的帕子上绣奇山异树?
阿眉将帕子留在这里,无非就是想让宋修远瞧见。她难道就不怕她这个主母一把火烧了这个触霉头的绣帕?
穆清思虑良久,终是没有到了怒火攻心的地步而将帕子扔进火炉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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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戌时,宋修远方从筵席脱身。回了宅子后,甫一进屋,他还未瞧见穆清的身影,便有一片轻薄布料劈头盖脸地砸到脸上。他伸手抓下覆在面上的东西,放在眼前瞧了瞧。
帕子?
抬首,见穆清正倚在案前,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穆清眸色幽深,探寻似地将他望着。宋修远心中一抖,直觉这帕子不是好东西,用两个指头提溜着扔到了穆清身后的桌案上,侧身看着穆清,问道:“可是郭家阿眉又惹阿谣不快了?”
穆清往宋修远胸口捶了一拳,嗔道:“你何时才能摸清郭仁的底细?”查清了郭仁,宋修远不必再虚以为蛇,她亦不用再忍耐,可直接将阿眉赶回刺史府。
宋修远一愣。
未等宋修远开口,穆清又回头瞟了眼桌案上的帕子,道:“呶,这是阿眉今日留在这儿的帕子。特意留给你看的。”
闻言,宋修远欲回身仔细瞧瞧这方帕子,而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响起了凝碧的声音:“我家娘子白日里在夫人屋里落了块帕子,因那方帕子是娘子的贴身之物,娘子看得紧,故而命婢子来寻帕子。”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叫屋内的人听得一清二楚。穆清心底哂笑,那郭家阿眉当真沉不住气,宋修远回来尚不足一盏茶的时间,她便打发人来寻帕子了。
宋修远垂首,看了眼桌案上的帕子上的绣纹,心里当即清楚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难怪穆清今日没有好脸色。
他静了静心,欲出门呵斥那不知礼数的丫鬟,却在经过穆清身边的时候,被她抓住了衣袖。
穆清朝着他微微摇头。
未几,外头响起了青衿的声音:“侯爷与夫人歇下了,娘子明日再来寻吧。”
凝碧望了眼青衿身后的窗柩,默了默。娘子吩咐了,未寻到帕子也无事,最要紧的,是让镇威侯知晓有那么一方帕子。时辰尚早,屋内烛火未熄,凝碧确信镇威侯并未歇下,应听见了她方才所言。想着娘子吩咐的话也算是带到了,她便朝着青衿福了福,转身退去。
“吱呀——”屋门突然打开,穆清从内走了出来。青衿敛去了方才对着凝碧的咄咄逼人之势,退到一侧,向穆清躬身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