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能确保万无一失么,倘若官家追究起来,你和苏官人会受到牵连的。”
清漪冷冷地道:“你快点吧,等会我改变主意了,你回宫哭去吧!”
“惊寒他……”
“原来你是知道的,你们两个可真是大胆!”
“才没有,他只不过每日远远地看上我几眼。”
“放心吧,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他也会跟来的,还怕他找不到你么!”
清漪出城时,谁也不曾主意到她身后不起眼的丫鬟,清漪和侍女潇潇各自牵了匹快马,清漪用眼色示意她坐上去,初尘动作僵硬,上马的动作还不如自己七八岁时那般熟稔。
“你怎么这么柔弱?”
初尘面色一沉,“不是谁都有机会得到父亲的亲身教导,不是谁都有机会跟着父亲吟词作赋。”
初尘话语中悲凉之色甚浓,她双手环住清漪的腰肢,将头倚靠在她肩上。清漪勒住缰绳,“就此道别吧,多保重!”
初尘有些不舍地下了马,目送清漪绝尘而去。
71、牵机鸩毒 …
太平兴国三年(978年)。
七夕这日, 是李煜的四十二岁生辰。如今,南唐降宋已有两年。李煜几杯酒入腹,想起在南唐时绮丽柔靡的生活,不由得潸然泪下。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众宫妃争相称赞,歌女们随即吹拉弹唱起来, 殿中好不热闹。
宫人来报时, 赵炅勃然大怒, 气得将案上之物尽数拂去。
一旁,王继恩道:“不过就是个百无一用的书呆子, 官家何需跟他计较!”
“这个违命侯, 亡国了还如此不安分!好吃好喝供着他,他竟不知感恩, 留他何用!去,把齐王喊来!”赵炅眼下正为北伐北汉之事烦心, 心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免得日后有人拿他做文章起事。
赵文化入了文德殿, 赵炅指着案上的一壶美酒,“今日是违命侯的生辰,你带上这壶美酒, 代我前去祝贺一番。”
文化看着赵炅脸上阴沉的脸色,自是不敢多劝。当年大哥登基后,连恭帝郭宗训都不曾忌惮,似乎丝毫不担心有人借恭帝之名造反。如今天下之势渐渐明朗,二哥竟连违命侯都要赶尽杀绝,当真是心狠手辣。
文化看了看案上的美酒,想来今夜违命侯必死无疑,却是借用自己的手,不知日后史官会如何评价自己。算了,死后都是一抷黄土,管后人怎么说,反正自己跟那些人毫无瓜葛。当下,从案上拿过美酒,领命前去。
李煜见了文化来,醉态更加肆意。这位大宋的齐王殿下,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且彻夜谈诗论道,与自己颇为投机。见他携美酒前来庆贺自己生辰,不由分说便拿起酒壶往嘴里灌去。
“齐王殿下,好久不见,你怎么得了空来看我?可是又被尊夫人的上联难住要前来求助于我?我跟你说,尊夫人的诗词,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位故人。获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昔日那位梳着总角的小女孩,她的家国被我南唐铁骑血洗,不知她可对我有恨意……”
看着眼前一代文豪对自己如此信任,文化想起两年前的正月初二,那日风雪交加,自己与他在驿馆内秉烛夜谈,请教了他许多写诗作词的技巧,他倾囊相授毫不藏私。
“夜深了,违命侯保重身子。”文化抱拳道。
“好说好说,我刚填了一首《虞美人》,你回去念给尊夫人听,我想看看才女有何指教。”说罢,转身对歌姬道:“你们唱一遍,给齐王殿下听。”
文化不敢推辞。历来宫廷中多用牵机鸩酒毒杀宫妃或臣下,服用之后,全身会抽搐不止,最后头部与足部相接而死,状似牵机织布。心中默默祈求道:“但求这牵机之毒晚些发作吧。”
一众歌姬再次拔弦抚笛,李煜也借着醉态,跟着歌姬们一展歌喉。
文化听完,再次匆匆抱拳,“定当带到,告辞!”
回到幽簧,文化将方才官家赐酒之事告知葇兮,又将李煜的新词吟诵了一遍,“违命侯让我问问你,觉得如何?”
葇兮取出七弦琴,一边弹一边唱着,不知不觉声泪俱下。“违命侯,你我素未谋面,谨以此曲相送。愿你来世能生在普通官宦人家,一生无虞,做个富贵闲人!”
葇兮唱的《虞美人》与违命侯府的歌姬截然不同,葇兮的琴音,悲伤之余,更添几分壮阔。而歌姬所唱的,则凄婉哀怨,又带了几许缠绵。
文化叹道:“葇兮真是聪明过人,你一向善良,如今心里一定难过!”
“只是觉得生命无常,变数太多,人命太脆弱,以后更要珍惜。”
“待朝中平定下来,我定当与你归隐山林,不再过问这世间之事!”
二人沉寂下来,默默地感受着一颗鲜活的生命此刻正要逝去。
是夜,葇兮一遍又一遍地弹唱着这位素未谋面才华盈腹的南唐后主留在人间的绝唱。
翌日退了朝,文化去文德殿向赵炅提出请辞之事。
“四弟,你真是不够义气,眼下我才登基,正是用人之处,你却要撒手做个富贵闲人。”
“如今天下已定,只剩辽国和北汉,二哥雄才韬略,这两个地方还不是手到擒来。”
“你说得轻松,北汉倒是小菜一碟,只是这辽国,哎……这是个劲敌呀!”
当年自己和大哥赵匡胤定下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征战策略,不曾想辽国在这二十年内迅速崛起,两军虽不曾正面交锋,辽军却屡次阻扰宋军伐汉,几番交战下来,渐觉辽军之势日盛。此时正是用人之际,身边能多一个人是一个人,想来文化对自己抢先登基之事,一定有所埋怨,眼下必须要安抚他。
“四弟,好歹再帮哥哥几年,你我两个做叔父的,一定要为德昭多考虑。咱们赵家虽得了这江山,眼下却并未统一,德昭毕竟还年轻,历练不够,咱哥俩若不多操点心,哪天我若像大哥一样,被阎王爷招了去,这天下就只能靠你了,你怎么能撒手不管呢?”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有意要将娘亲生前的遗训兄终弟及执行到底,文化倒是对这皇位没什么兴趣,将来如若二哥崩逝将帝位传给自己,他才不会接手。一来,自己闲散惯了懒得约束自己;二来,二哥百年之后,德昭怕是已经须发花白,自己若再接手,侄儿还能做几年皇帝?
“二哥说的是,等这天下四安了,我再去做个神仙隐士。”
赵炅轻轻拍了下文化的肩,眼神里透着期待和感激之意。
72、晋者亚日 …
太平兴国四年(979年), 赵炅讨伐北汉。北汉国力衰微,最盛之时仅有十二州,屡靠辽兵增援才得以幸存。
这次,宋军出奇制胜,击退了前来援汉的辽军, 于五月二十日进宫北汉都城晋阳城,北汉后主刘继元被迫递交降书, 北汉至此灭亡。
赵炅心想,晋阳自古以来, 就是帝王龙兴之地或割据政权的政治中心, 一度传为“龙脉”。晋者, 亚日也,本身就有储君之意。历代以来, 数不胜数的晋王先后登上了帝位。先后有大名鼎鼎的晋文帝司马昭, 曹魏时,他被封为晋王, 后来渐生反心,从此留下了千古绝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司马炎继承了父亲司马昭的晋王之位, 后来强行逼迫魏元帝曹奂将帝位禅让给自己, 从此成为晋朝的开国君主。
建兴四年(316年), 前赵昭文帝刘曜陷长安, 西晋亡。次年,司马睿即晋王位,从此复建晋朝, 史称东晋。
隋炀帝杨广、唐高宗李治、后唐庄宗李存勖、后晋高祖石敬瑭和后周世宗郭荣,封地皆为晋。隋唐以来,晋王多出储君,且这些晋王一开始并不是储君人选。赵炅心中一涩,自己这个晋王何尝不是如此。晋阳城地势险要,城高池深,易守难攻,且当地民风彪悍,难以驯服,想及此,生怕晋阳城再出什么割据势力与大宋为敌。当下,以汴梁与晋阳二地星宿不合为由,下诏毁城。待疏散了城中豪绅富户和重要财物后,火烧晋阳城。城中老幼病残被烧死者和逃跑时被踩踏致死者不计其数。
如今,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强敌——辽国。赵炅传令下去,全军待命,乘胜追击攻辽。
此时,军中有人提议,“官家,吾等才攻下晋阳城,且不说身疲体罚,晋阳与辽境定州城相去五六百里之远,何不效仿周世宗走水路征讨燕云?”
赵炅平生最忌讳有人拿他跟郭荣和赵匡胤相比,此番听了这建议,心中陡然勃然大怒,“小儿,用得着你来教我!周世宗攻打燕云时才带了几万人?我军数十万将士,待得将船只筹备妥当,都中秋节了!还攻什么辽,你既这般辛苦怕累,我成全了你!”说罢,拔剑一刺,正中那劝谏之人的喉心。
“此时不攻辽,更待何时!我赵炅欲与诸位将领同生共死,齐享富贵,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即刻携粮草带刀枪翻山越岭,却契丹小儿回老家放牛去!”
翌日天明前,二十万宋军翻越天险太行,在六月十四日抵达辽境定州城。
定州与易州毗邻,是辽国重镇,易州刺史刘禹乃汉人。赵炅派出东西班指挥使浚仪孔守正独闯易州城。孔守正趁着夜色翻进了城外的短墙,再爬过鹿角障碍,在护城河的桥上向城头喊话,挑明了自己的身份,秉明宋帝己经御驾亲征,刘禹不战而降,拱手献上城池。
六月二十一日,宋军向着辽国幽州的最后一道屏障涿州城逼近。此时,最早抵抗宋军的耶律沙等人闻风丧胆,躲在城里不敢应战,北院大王耶律奚底率领部下主动迎敌,惨败而归。
二十二日,赵炅亲披甲胄,来到了涿州城外,涿州判官刘原德出城投降。二十三日凌晨,宋军直逼幽州城。
幽州一带的十几座城池,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早些年被后晋高祖石敬瑭拱手相让契丹人。周世宗郭荣在筹备攻讨幽州城时不幸病倒,这才给了赵匡胤可趁之机。
赵炅亲自率军冲向了幽州城北的契丹驻军。御驾亲征,士气大振,契丹军死伤近一万人,落荒而逃。赵炅继续派出侦骑勘察形势,在得胜口发现了一支契丹军队,其主将的旌旗是青色的。那正是前几日北院大王耶律奚底的王旗。
手下败将,何足为惧?宋军乘胜追击,眼看契丹溃不成军地四处逃散,更是士气百倍。岂料耳畔忽然传来铺天盖地厮杀的声音,赵炅抬眼一看,见前方一批猛将杀来,才知中计误入了辽人的陷阱。
宋军拼死突围,虽然侥幸冲了出来,却已是损兵折将。原来那青色王旗是个幌子,那将领并非耶律奚底,而是辽国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太/祖赵匡胤曾在亲征北汉时受挫,彼时,援汉军队的首领正是此人。
众将士掩护着赵炅撤离,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席卷而来,赵炅回头一看,只见层层血肉之躯正在拼死延续自己的性命,为自己争取逃命的时机。不过须臾,他大腿上中了两支箭。此时天色渐暗,苍茫莫辨,御马误陷泥潭,身旁护驾之人早已逃散,再无一人,赵炅惊恐之余,不禁仰天长叹,“今日我赵炅将葬身于此……”
话音刚落,只见前方火光点点,赵炅不辨敌我,越发惶恐,身下的御马正往下沉沉下坠。待那火光靠近,只见旌旗上绣着“杨”字,正是月前降宋的北汉大将杨业,他此番是为宋军押送粮草。
赵炅登上送粮的驴车,杨业率领随行的将士杀退了敌兵。绕过涿州城后,直奔金台屯,等了两日,见诸军未前来汇合,便遣人去探,这才知道自己走丢的那晚,太/祖旧部纷纷谋议拥武功郡王赵德昭为帝。
不久后,宋军班师回朝,赵炅想起此番在幽州差点丧命,拒绝给晋阳之行的将领们论功行赏。赵德昭向赵炅提及此事,赵炅大怒,“等你做了皇帝,自己去封赏他们吧!”
退朝后,赵德昭于府邸自刎身亡。赵炅闻得此事,既惊又悔,追赠其中书令之职,追封为魏王,从此善待太/祖幼子赵德芳。而赵文化也被加封为齐秦王。自古以来,封王以秦晋齐楚四个封号为尊。
太平兴国六年(981年)三月,赵德芳病逝,时年二十三岁。赵炅亲临哭祭,停朝五日以表哀思,追赠为中书令、岐王。
岐王病逝后,蕙兰来到幽簧,这位聪明伶俐的女子深得赵炅喜爱,如今已被加封为东秦郡主。
“葇兮。”不等主人迎上前去,蕙兰就先开了口。
“给郡主请安。”葇兮上前行礼。
“按辈分,本该叫你四婶婶,不过你我年岁相当,我更想与你姊妹相称。”
“多谢郡主抬爱!”
“左一声郡主右一声郡主,你就不能唤我蕙兰吗?说来,也没见你喊清漪郡主。”
葇兮自被谭笑敏暗算之后,再不敢轻信任何人,清漪也算得上是个变数,世上坦诚如清漪者,这辈子又能遇上几个。
“我又不姓赵,你怕啥?”蕙兰自顾连斟了好几杯茶,每次都一口饮尽。“娘以前常说,女子嫁了人,就不再似往日那么亲密无间了,原来是真的。”
“不过,我以后还真有可能姓赵,下次你再见我,估计就得喊我公主了。”蕙兰背着手在房里踱来踱去,说这话的时候,背对着葇兮。
葇兮倒是曾在心里略略猜测过,此番蕙兰说出来,她倒并没有多惊讶。不过蕙兰说出这等秘密,究竟是真的想一表坦诚,还是只是想获得自己的信任呢?二十多年前,笑敏也曾对自己说过几个小的秘密。
“怎么样?我是不是够坦诚呢?”蕙兰转过身来,笑靥如花。
“魏王之死,固然有官家的原因,可一个男儿如此没有担当,遇到点挫折就寻死觅活,将来登基问鼎,总会有数之不尽的磨难。”
“至于岐王,完全是个意外。天妒之人何其多,世宗郭荣和太/祖不也是年寿不继么?坊间有烛影斧声之谈,葇兮应该不会信?”
蕙兰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葇兮赶紧接过话茬,“蕙兰,人命天定,我从未对太/祖、魏王和岐王之死有过任何疑心。你对我坦诚以待,我若不以实话相报,也是枉为人了。你说这些,无非是想撺掇我跟你一起说官家的坏话。抛开继位之事不谈,官家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君王,他率二十万将士亲征契丹,以身作则带领众人翻山越岭,古往今来有几个这样的?说起继位之事,本就是能者居之,你也说了,魏王他心地不够坚忍,如今咱们大宋尚未完成统一大业,当然需要一个雄心壮志的君王带领我们共图海晏河清之愿。再说,晋者,亚日也,太/祖并未给两位侄儿封王,想来自有一番考量。蕙兰有一股侠义心肠,见不得世间不平之事。然而蕙兰所提之事,本就是外人有心想离间我们而胡乱编造的,许是因为蕙兰严于律己严于律亲,因此总想深究,误钻了牛角尖。官家对两位侄儿的好,我们有目共睹。”
“是么?”蕙兰饶有兴味地笑着问道。
“当然是的,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皇家有全天下最好的御医和药材,却有这么多天妒之人,真是令人唏嘘!”蕙兰苦笑道:“葇兮颇通医术,四叔又是少年将军,我想,葇兮一定能和四叔白头偕老!”
葇兮快速地在心中盘算了一二,回道:“那是自然,说来,文化是个有福之人。当年,杜太后以四十五岁高龄诞下他,众人疑惑不已,我也算读了几本医术,却也是觉得不可思议。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太后见文化生得粉雕玉琢,喜欢得紧,因此抱了他去当儿子。四十五岁还能生孩子,真的很难令人置信。”
蕙兰这才如释重负地舒缓一笑,“谁说不是呢,我可没听过那家妇人四十五岁高龄还能产子的。葇兮,你真聪明,我觉得你说得对!”
二人相视,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