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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宁诚笑而不语。
    他心道:苏景山也是暴发户,就一村炮儿,赶上了好时代,娶了个好老婆,闯出一块天地,便将自己当成了人物。倘若放在乱世中,苏景山或许是个枭雄,他很享受虐待的过程,不会马上让人绝望,总是给一点希望,再全盘掐灭。
    顾宁诚曾被他玩弄于鼓掌。
    因着这一层关系,他盼着宏升倒霉,他能从中得利,也能壮大家族企业,还能与苏乔搭上线。但是发展渐渐脱离了控制,苏乔的父亲还没有被苏展弄下台。
    其实苏展已经动手了。
    他们家的处境堪忧。
    苏澈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连续几天向上层请假。苏乔当然温柔又关切地批准,而后扶植了她自己的人,倘若放在平常,苏澈的父亲一定要闹腾,但他如今自顾不暇,早已管不了公司的琐事。
    小道消息说:苏澈的父亲害死了情妇,嘱咐司机埋尸荒野。有钱男人养着外室,原本不足为奇,但是无故杀死情妇,就牵连出了一桩桩大胆揣测。
    风声渐长,苏展翻出一袋文件,约见了昔日的团队,计划给苏乔来一次釜底抽薪。他当初自拟了一份股权委托书,签上名,作为备份,其实留了几个坑,都让苏乔跳进去了,他自认是在收网。
    属下们不敢怠慢,准点到达。在他们的眼中,苏展迟早是宏升的领头羊,他一直备受苏景山的器重,他之所以还没登顶,仅仅是因为倒霉,被一个老不死的东西砍伤了腰。
    多日不见,苏展依然思路清晰,带给旁人的压迫感丝毫没减少。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觉得,苏乔玩不过苏展的套路。
    却不料执行时,突然受阻。
    *
    仲夏时节,恰逢一场台风过境,带来了滂沱暴雨,半座城市都被抛入挥之不去的潮湿中。天空布满了阴霾乌云,又被猛烈的水汽熏出了雾色。
    苏乔开车去公司,就像在街上划船。每当路过公交车站牌时,她都会下意识地减速,以防污水溅了行人一身。
    她还和陆明远说:“前几年,城区有一场暴雨,淹死了好多人啊。我记得光是在朝阳区,就有几个司机被困在车里,跑不出去,溺亡了。”
    陆明远原本坐得端正,听完这话,他侧目看了苏乔一眼,提议道:“在车里放一把锤子,开不了门,就打碎玻璃。”
    雨天路滑,苏乔开得小心。她轻声回答:“我没劲,还得带上你。”
    因着交通状况不畅,他们抵达公司的时间比往常迟了四十分钟。苏乔急着去办公室,临到下车前,手机却是一通乱响,她点开屏幕,发现了一个陌生号码,犹豫着接听了。
    电话内,传来陆沉的声音:“喂,你那边是上午吧。”
    车窗的雨水接连滑落,滴答滴答,掉在地面。挡风玻璃上的雨刷还在工作,时不时地擦洗一下,抹开氤氲的水雾。透过这扇挡风玻璃,苏乔看见了站在近处的陆明远。
    停车场里没什么人,陆明远静立不动。车一停稳,他就下来了,他观望停车场之外的雨幕,无休无止,倾盆而下,织成了细细密密的水帘。
    苏乔猜测,陆明远又在捕捉大自然独特的一面。她有些好笑,轻咳一声,复又严肃起来:“没想到会接到您的电话,我很惊讶。”
    尚不等陆沉开口,苏乔连忙道谢:“要是没有你的帮助,我已经离开宏升了。苏展的团队里,有我的人,他说,苏展现在一筹莫展。”
    她语气轻松,但是陆沉久不回复,苏乔几乎以为,他已经挂断了电话。她正准备下车,陆沉又忽然说:“我给你一个忠告,你别小看了苏展。”
    苏乔立时反应过来,最初的计划告破。苏展找到了另一个方法,进一步陷害她的父亲。他就像一个自动更新系统,自查错误,及时改进……他果然是人渣。
    苏乔道:“你需要我做什么,请直说吧。”
    她讲话时,陆明远转回注意力,即将走向她的位置。
    陆沉一时胸闷,哑着嗓子道:“我日子不多了,你别告诉陆明远。你爸的全部责任,要有一个人来扛,周扬死无对证,没人比我更了解走私□□。”
    这是他第一次说“走私”,他往常总要自称为“国际贸易”。
    苏乔怔了几秒,方才道:“你愿意牺牲自己,换回我爸?”
    “呵,别说牺牲了,孩子,”陆沉握着光滑的扶手,坦诚道,“当初构陷你爸的文件,是我帮苏景山准备的,苏景山最惜命,平白无故出了车祸,都是报应。”
    是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谁参与的设局,谁来将它解开,这很公平。
    苏乔却按下了录音键,又问:“你不想让陆明远知道,你做出了这么大的……”
    陆沉何许人也,单凭苏乔重复刚才的话术,陆沉便知道,苏乔大约正在录音,可能是要存做备份,将来转交给陆明远。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陆沉用手指虚点桌面,慢吞吞地说:“一个人,要是一直做善事,忽然行了一次恶,他的名声就毁了。反过来呢,他要是一直很坏,忽然变好,最后又死了,就会被长时间纪念。你们不要觉得,欠了我什么,这窟窿是苏景山捅的,我是帮凶,我做了走私,还是主犯。”
    说到这里,他吸了一口气,缓和自己的吐息。
    苏乔想了想,问他:“你还有什么没实现的愿望吗?”
    “我选了一块教堂墓地,”陆沉嘱托道,“假如你们将来有空,带着陆其琛和陆洵美,在教堂里给我点根蜡烛。”
    他讲完便挂掉了手机。
    苏乔提包下车,拉起陆明远的手腕。陆明远无意中问了一句:“你刚才在和谁打电话?”
    “一个熟人,”苏乔道,“他帮了很大的忙。”
    至于熟人是谁,苏乔绝口不提。
    陆明远不再多问。
    他与苏乔在电梯门口分别。陆明远走楼梯,径直去了大厅保卫科,苏乔却叫住了他,含蓄道:“公司里的事情快忙完了,要是他们都走了,你也不用当保安。我给你在设计部挂职……”
    苏乔所说的“他们”,自然是苏展、苏澈那帮人。
    陆明远心道:他们一时半会走不了。
    他抬手轻拍苏乔的后背,不着痕迹地拒绝道:“再说吧,你的安全最重要。”
    *
    宏升集团的大厅保安室内,气氛稍显热闹,队长刚一见到陆明远,就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今天下暴雨了,你来的路上顺利吗?”
    另一位同事抖了抖肩,揶揄道:“哇,人家是有总裁送的哎。”
    队长捶了那人一拳:“你闭嘴,别学娘炮说话,嗲嗲的,真恶心人。”
    他正在这儿做教育工作,侧门竟被人敲响了,陆明远走过去开门,意料之外——站在门口的人,是苏乔的大伯母陈雅。
    她笑着说:“打扰了各位,我想找一间办公室。我给我老公发消息,打电话,他没回我,我猜到了他正在开会吧,他落下了重要的东西,我特意给他送了过来。”
    陈雅曾在公司年会上露过面,所以队长认识她,也知道她所说的“老公”,是苏家内部的何许人也。
    队长思前想后,指派了一名同事:“夫人,你稍等,我找个熟人给你带路。”
    这位“熟人”,只能是陆明远。现如今,陆明远和苏乔的关系公之于众,谁都知道他傍上了富二代……啊不,富三代,虽然苏景山祖上是土老帽,苏景山本人是暴发户,他当年的资产状况,总是让人嫉妒。
    陆明远没掺和财产分割,他既牵挂苏乔,又嫌琐事麻烦,譬如:与陈雅打交道。他敏感地察觉到,陈雅要从他口中套话,他就越发不知所云,佯装一幅中文要重学的样子。
    陈雅逐渐失去耐心。
    陆明远没进电梯,而是选择了楼梯,陈雅一路跟着他,问了不少问题。到了后来,陆明远终于烦了,向她请教了一句:“苏澈的生母,是他的父亲杀的,还是你杀的?”
    陈雅脸色煞白。
    她断定道:“那女人是自杀,为了儿子,她自杀!”
    苏乔的声音从上层楼梯间传来:“我管她是自杀还是他杀?只要公众关注,那就是最好的案子。自杀没有悬念,大家会往别的方面想,而你老公,晚节难保了。”
    她这幅咄咄逼人的样子,一点儿没变。
    陈雅知道,她从小如此。
    那时苏家的孩子都不爱和苏乔玩,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陈雅亲生的小儿子,真正的苏澈——他将苏乔当成了妹妹,手把手教会她折纸。
    陈雅常想,那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
    老天就把他收回去了。
    陈雅还回忆起,当年的苏展非常自责,他不停地说,不该带着弟弟去水边,可是如果苏澈身强体壮,没有哮喘和心脏病,他在被救起时,完全能一口气活过来。
    但他没有。
    由于这一层牵挂,陈雅找上了陆明远。可是陆明远一问三不知,各种话题都缺乏兴趣。
    此时此刻,陆明远抬头看着走廊阶梯,问了一声:“小乔,你在楼上做什么?”
    “在等你,”苏乔扶住栏杆,俯视着下方景象,“还有陈夫人。”
    陈雅缓步上楼。
    她年轻时一定仪态万方,到了五六十岁,仍然身姿摇曳。这般垂暮的红颜美人,迄今为止苏乔只见过两个——第一个是戚倩,第二个就是陈雅。
    她不禁感叹,基因的作用与力量。
    陈雅面对着苏乔,不再绕弯,开门见山道:“你真的见过苏澈?我是说,我的儿子苏澈。”
    苏乔自是清楚,陈雅所指的人是谁。她心口不一道:“苏澈要是还活着,爷爷不就白死了吗?”
    陈雅提起布包,明知故问:“小乔,你把意思说明白些。”
    “苏景山默许另一个苏澈进门,替代了你的儿子,你怎么可能不恨他,”苏乔意有所指道,“我想过了,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不。
    不是这样。
    陈雅反驳她:“你知道的太少,你不懂装懂……”
    苏乔又道:“苏澈已经死了。你的儿子,早就死在了十几年前,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成了孤魂野鬼。”
    她真是心狠,这种伤人的话,张口便来了,直叫陈雅头痛欲裂,她再一次重申:“我没有杀苏景山,那不是我做的。”
    “是谁?”苏乔道,“你的丈夫,苏展和苏澈的父亲?”
    陈雅做了几次深呼吸,渐渐镇定了不少。她没做正面应答,却等于在冷静的默认,这一犹豫之后,苏乔就推断出了前后因果。
    苏乔的笑声一如叹息:“我骗苏澈,更是为了骗你。我听说,至亲去世,很多人不敢直视遗体,我猜你就是这样,你没办法观察当年的苏澈,总是心存幻想,他还留了一口气,他被好心人收养了。所以你求神拜佛,三餐斋戒,可是佛不渡你,人也不渡你……与其说我在骗你,倒不如说,我是在按照你的想法,变相地迎合你。”
    这一段长篇大论,让陈雅脚步一顿。不该如此的,她心想,从几个月前开始,刚听到苏澈复活的消息,她欣喜若狂。再往后,她的希望被浇灭,又重新燃起新的,这一次,却是化为烟土了。
    她业已失眠了很久。
    苏乔鼓动道:“大伯父杀了爷爷,他还在逍遥法外,当年苏澈堂哥去世了,他也没有多难过,听说葬礼很朴素,是为了不让亲戚知道。”
    一旁的陆明远搭腔道:“生不逢时,死不逢时。”
    陈雅松动了紧闭的牙关。
    苏乔挑眉,补充一句:“你需要什么帮助,告诉我,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说来奇怪,苏乔原本以为要耗费一些功夫,才能说服她的大伯母。然而事实却是,她还没讲上几句,陈雅就已经同意了。
    陈雅的手上,有着惊人的证据量。
    她甚至做了证人,指认丈夫毁坏汽车系统,植入病毒数据,她保留着未删除的、与丈夫聊天的电子记录——其上写着,“苏景山那老头,怎地还不升天?”,亦或者,“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不愿意放权。”
    显而易见,她的丈夫具备作案动机,作案能力,并且在苏景山死后,成为了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很快当上了总经理。
    一切都过于顺利,以至于充满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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