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既然是妾,就照妾的规矩来,既然敢做出这种事,就休要想伯府再给她一丝优待。老太太护着她,他没法子,又是在众目睽睽下被撞破□□,此时处置她实在太惹眼,可他心里门儿清,春归阁如此荒僻,许飞花一个闺阁女子,能撞到那里,绝不是偶然。
丁氏闻言眼睛微亮,恭敬地应下,走到许飞花跟前,温柔地喊道:“许表妹,请吧。”
许飞花打了个寒噤,眼泪汪汪地看向许老太太。许老太太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去吧。”这丫头心气太高,连五郎都看不上,做出这种事来,她也没脸太护着了。
丁氏带着许飞花退了出去,谢渊的声音再次响起:“究竟怎么回事,可以说了吧?”今日之事闹出来,丢的不仅是谢晟的脸,也是整个谢家的脸。
荣恩堂中一片静默,谢渊带着怒火的目光落到谢晟面上:“晟儿,你来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许飞花可是个黄花大闺女,谢晟素来不好这一口,怎么就犯了糊涂,做下这事,叫人抓住了把柄。
谢晟苦笑一声,面上一派光风霁月:“我无话可说,既然中了别人的招,我认栽。”
谢渊一怔:“你的意思,是有人算计你?谁要算计你?”
谢晟目光阴沉地扫过谢冕,没有说话。他越是不说,谢渊越是疑惑,连许老太太都不由多看了谢冕几眼。
朱弦恼了,站起身来冷着脸道:“你们看五爷做什么?休忘了,许表妹本来是要嫁给五郎的,五爷难道还会上赶着给自己戴绿帽子?”
别人不知道,这家里人谁不知道,许飞花是准备给谢冕做妾的,幸亏没有传出去,否则兄占弟妾,谢晟固然要被人戳脊梁骨,谢冕也免不了被耻笑。
这话有理,众人眼中的疑虑之色都打消了几分。
一边的谢冕垂下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过看到念念挺身而出,帮他说话的模样,他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谢晟的目光扫过朱弦娇比芙蓉的面容,窈窕婀娜的身段,眼角都有些发红了,若不是因为她,他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心中恨得几欲滴血,面上却丝毫不露,依旧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淡淡对谢渊道:“现在追究这个事又有什么意义,我们该做的是如何把这事的影响降到最低。”如果要证实确实是谢冕害的他,就要扯出他意图对朱弦不轨之事,那就更加难以收拾了,还不如含糊其辞,横竖能达到他的目的即可。
谢渊不明就里,皱眉道:“都被这么多人撞见了,还怎么降低影响?”
谢晟笑得温文尔雅:“如果传出去我是被人陷害的呢?”
谢渊眼睛一亮:这样子的话,谢晟和谢家的名声虽然依旧会有所损伤,但性质却完全不一样了。
只是这个陷害大儿子的人选……他想到谢晟先前的话,目光落到懒懒散散坐在那儿的小儿子身上,心中一动,随即询问地看向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老母亲。
许老太太手中捻着小叶紫檀的佛珠,飞速地拨动着,见儿子的目光过来,长长叹了一口气,阖上了双目。
这是默认了。谢渊吃了一颗定心丸,转向小儿子。“五郎,”他缓缓开口道,“刚刚的话你也听到了?”
谢冕仿佛全然看不懂他们打的机锋,懒洋洋地答道:“听到了。”
谢渊神色骤厉:“你因嫉妒陷害兄长,你可知罪?”
谢冕眉梢挑了挑,抬起眼来,静静地看向谢渊。谢渊被他看得额角生汗,不由恼羞成怒:“莫非你还不服气不成?”
谢冕移开目光,蓦地一声嗤笑,淡淡道:“父亲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谢渊被他笑得脸上挂不住,勃然道:“这些年,你举止浪荡,行为不堪,败坏家族名声,我说过什么没有?你认下这事,也是为从前的过错弥补一二。”
谢冕目中嘲弄之意更浓,一时没有吭声。
谢渊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厉声逼问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谢冕还没有开口,旁边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响起:“我不答应。”
众人愕然看过去,却是朱弦抬起头来,朗声拒绝。
谢渊皱眉:“此乃我父子之事,尔一妇人,休得多言。”
朱弦站起身来,冷冷道:“五爷是我的夫君,如今伯爷要辱我夫君名声,还叫我们受害之人不得开口,天下哪有这等蛮不讲理之事!”她在一边听着,委实肺都要气炸了。谢渊谢晟怎么能如此无耻,就这样把罪名推给了她的鱼郎,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想必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鱼郎竟全然一副逆来顺受之态。
她怎能容许有人这样欺侮她的鱼郎!
谢渊大怒:“你就是这样跟长辈说话的吗?五郎,”他疾言厉色地瞪向谢冕,“你是怎么管你媳妇的?”
谢冕挑了挑眉,也站起身来,伸手握住朱弦的手,对她低眉而笑,面上神情欢喜之至,柔声而道:“娘子勿恼,气坏了身子可不合算。”
谢渊一口气噎在胸口,差点没把鼻子都气歪:“五郎,你!”
谢晟从容劝道:“五弟,顶撞父亲可是大不孝,弟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谢冕又是一声嗤笑,慢条斯理地道:“娘子不过是维护我罢了,休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就算认真计较起来,比起大哥曾经对父亲做的那些事又算得了什么?”
“你!”谢晟脸色倏变,惊疑不定地看向他。
谢冕似笑非笑地道:“父亲气量宽宏,既然当年连大哥都能原谅,母亲也一直好好地活到了现在,娘子言语上小小的得罪又算得了什么?”
这下连谢渊的脸色都变了,吃惊地看着他:“你不是全忘了吗?”
谢冕垂下眼,神色阴郁,语气嘲讽:“我若不忘,又岂能活到今日?毕竟父亲可是十分‘仁慈’的,长兄也是出了名的‘孝悌’。”
上座上,许老太太也睁开了眼,震惊地看向他。那时鱼郎才几岁,竟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机?
谢渊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心中又是难堪又是愤怒。他急剧地喘了几口气,猛地抓起手边的茶盏扔了过来:“你这个逆子!”
青花瓷的茶盏如流星飞至,恰恰对准谢冕的额头。朱弦手一动,想要接下,谢冕握住她手,不让她动,空着的一手伸出,轻轻巧巧地接住茶盏,淡淡笑道:“父亲的准头是越发好了。”
“你……”谢渊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一眼看到墙壁上挂着的装饰用的宝剑,蓦地大步过去,“铮”一声拔出了剑。
许老太太吃了一惊,失声道:“你做什么?”
“这个逆子,我只恨当初心软,留下了这个孽种!”谢渊咬牙切齿,执剑向谢冕走去。他看过去,但见幼子一对黑漆漆白分明的凤眸中含讥带讽,充满了嘲弄,只觉头脑中“嗡”的一声,怒气上涌,再也克制不住,猛地一剑向谢冕劈去。
许老太太吓得魂都没了,连手中的佛珠都顾不得,站起身向谢渊追去。却哪来得及。
剑光似雪,寒气四溢,势不可挡。恰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轻笑声,一个众人都十分熟悉的低哑清冷的声音响起:“妙,真妙,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一幕。”
谢渊的身子猛地一僵,剑光微滞,就见一只手从剑影中奇迹般地穿了进来,伸指一弹。一声清越的剑吟声响起,他只觉一股大力从剑脊上传来,带动虎口巨震,再握不住宝剑,哐啷坠地。
他顾不得惊奇小儿子竟有如此本事,又惊又怒地看向门口。
门口处,不知何时亭亭而站着一个素服银钗,乌眉如画,明眸似水的女子,岁月仿佛格外厚待她,纵然时光流逝,也未带走她半分美丽,反而因着岁月的沉淀,眼角眉梢越发充满了动人的韵味。
周夫人!
俞妈妈在一边焦急地试图阻拦她,却被红鸾抵在一旁,动弹不得。
谢渊面如锅底,厉声问道:“周氏,你来这里做什么?”他明明让人看好了秋韶院,周氏是怎么出来的?
谢冕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当时为了尽早得知朱弦的下落,帮了周夫人一把,让她得以离开秋韶院,没想到她倒是好本事,到这个时候还没被人发现。此时出现在这里,也不知她究竟想要做什么事。
周夫人掩口一笑,仪态万千:“伯爷谬矣,我是这个府的伯夫人,来这里不是理所应当?”她对着谢晟眨了眨眼,嫣然道,“你说是吗,晟儿?对了,我还没恭喜你,新得一房美妾。”
谢晟脸色惨白,目光仿佛定住般,怔怔地看着她,嗫喏道:“阿寿……”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稚嫩的少年郎。
这一下子,谢渊的脸不仅发黑,还开始发绿了,哆嗦着嘴,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道:“晟儿,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许老太太见实在不像样,亲自上前关上门,看了眼留在堂内的谢冕夫妇,却不好赶人了,只得摇头叹息,默念“冤孽”。
谢晟失魂落魄地道:“我当年答应父亲不见阿寿,父亲便会保下她的性命。这些年,儿子并没有踏入秋韶院一步。”
谢渊恨道:“那今日……”
谢晟道:“今日是阿寿来见我,非我所愿。”
周夫人含笑道:“是啊,十四年了。我可是天天都念着伯爷和晟儿呢。想着你们每日在人前扮演着父慈子孝,委实辛苦。”她忽地向前走了两步,挨近谢晟,附到他耳边轻轻道,“好晟儿,你喜不喜欢母亲帮你找的妾室?”
谢晟脸色大变,随即苍白如纸,猛地一把攥住她单薄的肩,失声道:“阿寿,你!为什么?”你非要毁了我才开心吗?这后一句话他却没有勇气再问出来了。
周夫人垂下眼,声音低若蚊蚋:“因为……我恨啊,我在秋韶院中受苦,你却在外面依红偎翠,快活不已。我恨得心都在痛,我再不做些什么,只怕你就要把我全忘了。”她明明在说着狠毒的话,却偏偏神情似嗔似怨,声音低哑柔靡,分外动人心弦。
谢晟听得心都碎了,热血上涌,长久以来的冷静自持全都抛之不要,一把搂住她道:“不是的,不是的,阿寿,她们又怎比得上你一个指头,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谢渊再也看不下去了,一声怒喝:“孽畜,放手!”捡起刚刚掉落的宝剑一剑刺向背对着他的长子。
被谢晟搂在怀中的周夫人却忽然抬起头来,对着他诡异地一笑。谢渊心里一跳,还未反应过来,周夫人猛地将谢晟一把推开,迎向了他的宝剑。
第91章 弑父
谢渊瞪大了眼睛, 想要收手,却已来不及。剑光如虹,直直刺入周夫人的胸口,她美丽的脸色顿时闪过痛苦之色, 抓住胸口的剑, 缓缓倒下。
谢渊大惊失色, 冲上去要接住周夫人,却有一股大力忽然涌来,将他推开。谢晟浑身都在颤抖,惨白着脸将周夫人抱入怀中, 颤声问道:“阿寿,你这是为什么?”父亲那一剑原本是对着他的, 她为什么要替他受这一剑?
周夫人的面上已经全无血色,努力勾起唇角,现出一丝笑来:“我也不想的,不知怎的就推开了你, 明明晟儿这么可恶,死了最好。”她美丽的眸中一片迷蒙,似嗔似怨,却又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谢晟心中大恸,这些年来本已冷若冰霜的心现出一条裂缝, 泪水瞬间盈满眼眶。他拥着她,半跪在地上:“是我不好,害苦了你。”
周夫人努力抬了抬手, 却无力抬高,谢晟忙将她越来越冷的手抓到手中,贴上自己的面颊,感觉到她软弱无力的指腹正在温柔地擦拭着自己的泪痕。
她轻轻道:“晟儿,别难过了,我早就是该死之人,当年是你保下了我,现在我为你抵一命也是应该。”
谢晟心中越来越慌,止住她道:“你胡说什么,你本不该死!都是他……”他霍地扭头看向谢渊,目中恨意滔滔,令人心惊。
谢渊骇然后退了一步,随即反应过来,心中大怒,喝道:“孽子,你快快放下寿娘!”
谢晟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恍若未闻,回头看向周夫人,目中瞬间柔情万千,声音轻若春风,仿佛怕惊动她般:“阿寿,你再忍忍,我带你去看大夫,你一定会好的。”
周夫人艰难地摇了摇头,呼吸越来越微弱,一对明若秋水的眼眸中光芒也渐渐淡去。她的目光落到谢晟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她的继子,这个她亲自选中,悉心引诱的复仇工具,虽然心黑如墨,虚伪无耻,可待她总还残留了几分真情实意,她纵然连死都是在算计他,可到底还是感觉到了几分可惜。可惜,要是一切没有开始,也许每个人都可以有更好的人生。若是一切都没开始——但……说什么都迟了,既然已经堕落,那就大家一起下地狱吧。
恍惚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桂花树下与她依依惜别的清雅少年,看到了那具漫天白幡中的空棺,她的裴郎,死得尸骨无存,这些人又凭什么好好地活下去?
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气若游丝地道:“晟儿,我要走了,你别难过。”
谢晟从来沉静从容的面上现出慌乱之色:“不,不会的,你会好的。”
“傻孩子,”她笑,生命力一点一滴地流逝,“人总是要死的,不过早一些晚一些罢了,何必强求。”
谢晟心痛如绞,泪水如珠,一滴一滴地滚落,落到怀中女子逐渐失去生气的面颊上。
在一边目睹两人郎情妾意的谢渊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孽障,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寿娘的身份!”
谢晟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我看是父亲忘了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
谢渊一滞,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闪过恐慌之色:“别忘了,我是你的父亲,事情败露我纵然会获罪,你也……”
谢晟厌恶地打断他的话:“我自然不会揭发父亲,可父亲也休要来干涉我和阿寿,否则鱼死网破,儿也在所不惜。”
谢渊气势弱了下去:“寿娘总是你的母亲,你们这样像什么样子!在手,总要帮她先找个大夫看看。”
谢晟猛地抬起头来,从来温和含笑的眼眸中射出凶狠的光来:“父亲!”他的声音仿佛淬了冰般,冰冷彻骨,“你亲手刺了她一剑,现在又假惺惺地做什么呢?”
谢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却仿佛顾忌着什么,竟然忍了下去。
谢晟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周夫人却没有看他,缓缓转动着目光,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随后目光落定在谢冕身上。
“鱼郎……”她张了张嘴,发出无声的呼喊。
谢冕双拳紧握,垂下眼,避开了她的目光。他在此前周夫人被谢晟抓住肩膀时就冷着脸别开了眼,等到察觉动静不对时,谢渊手中的长剑已经洞穿了周夫人,而谢晟也将周夫人抢到了怀中。他那时神色骤变,欲要上前,却终是硬生生地止住脚步,凤眸幽深,一言不发。
朱弦在他身边,看着这一出闹剧,知他心里必定不好受,伸手反握住他,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心。他低头看向妻子,神色柔和下来。还好,不管遇到了什么,有她在身边陪着他。
周夫人心中唏嘘:这个孩子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血,从出生起就没有受到过她的一丝关爱,甚至差点死在她手上,现在这样视她如无物,自是理所当然。一切皆是注定,她……没什么好遗憾的。只是,她总是对不起他了,他既然生在谢家,做了那个人的儿子,也休想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