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袁公望带上了十几个精干手下,连同郗岩和他的人,一行共三十余人,打扮成商旅,簇拥着萧君默和楚离桑朝齐州进发。
一行人从扬州的运河乘船北上,约莫两天之后到达楚州,转入泗水,七八天后在兖州登岸,换乘马匹。这一天,就在兖州城北的官道旁,他们救下了一个正被地痞欺负的年轻姑娘。这个姑娘衣衫褴褛、蓬头散发,楚离桑觉得她可怜,便从马背上取了一些钱和干粮要给她。可当楚离桑透过肮脏蓬乱的鬓发看见这个姑娘的脸时,整个人却惊呆了,钱和干粮失手掉到了地上。
这个姑娘竟然是绿袖!
绿袖愣了短短的一瞬,便哇的一声扑进楚离桑的怀中,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楚离桑紧紧抱着她,眼泪也如涌泉般潸然而下。
看着这一幕,萧君默、袁公望这群大男人不禁也都红了眼眶。
当晚投宿客栈,楚离桑和绿袖在房中聊了整整一宿,互诉离别后的遭遇。绿袖说,自从楚离桑被玄甲卫抓走后,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好几天,最后冷静下来想想,知道这么哭也没用,日子总得过下去,便带着当初萧君默给她们的钱离开伊阙,前往滑州的白马县投奔一个远房表舅。表舅想收留她,可舅妈却直翻白眼,说什么都不答应,直到她拿了几贯铜钱出来,舅妈才转怒为喜。
她就这样住了下来,每天帮他们干活做家务,本以为可以安心过日子了,可还不到一个月,舅妈便陆续找各种借口“借”走了她剩下的五六贯钱,然后就张罗着要把她嫁人,对方是一个五十来岁的鳏夫。绿袖气不过,就在一天夜里把被舅妈骗走的钱又偷了回来,然后连夜逃走了。从此,她举目无亲,只好到邻县一大户人家当了婢女,不料才干了几天,男主人便企图非礼她,绿袖只能再度出逃。
此后好几个月,她便在濮州、曹州等地四处漂泊,到处给人当仆佣,却都干不长久。直到十几天前,她听说兖州有一家官营的织锦坊在招收织女,便往兖州而来。怎奈祸不单行,几天前路过大野泽,又碰上了一伙盗匪,身上剩下的最后三贯钱也被抢走了,幸亏她跑得快,一头跳进了水里,才没被凌辱。
然后,她便像乞丐一样流落到了兖州。那家织锦坊见她这副模样,二话不说就把她轰了出来。绿袖走投无路,只好四处跟人打听哪里有尼姑庵,打算遁入佛门,了此残生。昨天,有个好心人给了她两个馒头,告诉她城北就有一家尼寺。于是她一大早便找了来,不料又在路上被几个地痞调戏。她身上藏着一把剪刀,准备拼不过就自尽,所幸就在这个时候,楚离桑一行恰好路过……
听完绿袖的讲述,楚离桑早已哭得眼睛红肿。她紧紧抱住绿袖,喃喃道:“好绿袖,都过去了,感谢老天爷让你回到了我身边。从今往后,咱们姐妹再也不分开了。”
这天夜里,她们相拥而眠,泪水悄然打湿了二人的枕巾。
次日,一行人策马北上,于是日黄昏来到了泰山脚下。按路程,只需再走一天,他们便可到达齐州了。
夕阳西下,一条笔直的驿道在坦荡如砥的平原上伸展,“五岳独尊”的泰山就矗立在道路的右前方,于苍茫的暮色中愈显雄浑。
萧君默与袁公望并辔而行,跟他打听起了庾士奇的情况。
“老庾比我年轻几岁,是个精明强干之人。”袁公望道,“当初智永盟主交办了几件差事,都是我跟老庾一块干的,我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这么说,庾士奇应该不用再考验我一回了吧?”萧君默笑道。
袁公望哈哈一笑:“不能不能,有我证明您的盟主身份,老庾绝没二话。”
“庾士奇做何营生?”
“跟我是同行,也是做丝绸生意的。”袁公望道,“我估摸着,这老哥们最近的日子八成也不好过喽。”
“这是为何?”萧君默听到他用了“也”字,有些奇怪。
袁公望意识到失言,支吾了一下:“呃,我是说,这两年,年轻后生做这行的多起来了,很多人不讲行规,为了抢生意就以次充好、胡乱杀价,搞得整个行当乌烟瘴气……”
“老袁,”萧君默一听就知道他没说实话,“咱们现在也算是一口锅里吃饭的兄弟了,你就不能对我开诚布公吗?”
袁公望赧然一笑,叹了口气:“不瞒盟主,前不久,我差点吃了官司。”
“为什么?”萧君默诧异,“吃什么官司?”
“就是违禁绫锦呗。您也知道,虽然朝廷在这方面早有禁令,但日子一长就形同虚设了。对我们来说,只要客人喜欢,给得起价钱,官府那边打点一下,啥图案我们都织。本来一直做得好好的,可两个月前,扬州刺史突然来找我,说朝廷下了死令,要全面清查违禁绫锦,叫我赶紧把市面上在售的全部回收,连同库存一并销毁。我一听就傻眼了,这两者加起来可是十几万段,价值上千金呀!我赶忙给刺史送了一大笔钱,请他帮忙。他这才跟我道明内情,说朝廷有意打压江左士族的后人,而我袁公望便是主要打击对象之一,还说朝廷给他的命令是直接抄家拿人,他是看在多年交情的分上才替我挡了,说只要我尽快把违禁货品全部销毁,再拿点钱堵住本道监察御史的嘴,他便会设法应付朝廷……”
萧君默蹙紧了眉头:“那你都销毁了吗?”
袁公望苦笑:“那可是我一大半的身家,你叫我怎么忍心?我只能做做样子,烧了一部分,然后把大部分都藏起来了。”
萧君默想着什么,歉然一笑:“抱歉老袁,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那天却凑巧拿违禁绫锦说事逼你现身,可把你吓坏了吧?”
“可不是嘛!”袁公望一脸余悸未消的表情,“我以为私藏之事被告发了,还听说是朝廷玄甲卫的人找上门来,当时就如五雷轰顶啊!不瞒盟主,那天去见你之前,我已经跟手下都打好招呼了,万一用钱买不了你,我就绝不会让你再走出袁记半步!”
“哈哈!”萧君默大笑,“还好那天我及时亮明了钦犯的身份,否则岂不是被你乱刀砍了?”
“是啊,差点就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袁公望笑了笑,“对了盟主,有件事我一直挺纳闷,朝廷为何突然要打压江左士族呢?”
萧君默敛起笑容:“依我看,原因也很简单,我救出左使之后,皇帝无从破解天刑盟的秘密,只好想了这一招,目的便是敲山震虎,逼迫本盟的人现身。”
袁公望恍然。
萧君默又接着道:“假如那天真的是玄甲卫找上你,又被你干掉了,那你就等于自动暴露了。这正是皇帝和朝廷想要的。”
袁公望神情凝重,连连点头。
萧君默遥望着远处的地平线,若有所思:“老袁,如果庾士奇遭遇了跟你相同的打压,以你对他的了解,他会怎么做?”
袁公望思忖片刻,只说了一个字:“反。”
萧君默和他对视一眼,二人的目光中露出了相同的忧色。
泰山山麓西北面的驿道上,一队人马狂奔而来,在身后扬起了漫天黄尘。
当先一骑妇人装扮,头戴帷帽,面罩黑纱,一边策马疾驰一边频频回头,样子似乎颇为惊恐。她身旁紧跟着十余名黑衣骑士,个个身形魁梧,应是随行保镖,但每个人的脸上也都难掩恐惧之色。
嗖嗖连声,十几支羽箭从身后的滚滚黄尘中穿出,挟着破空的锐响追上了他们。
黑衣骑士纷纷回身,挥刀格挡,挡飞了大部分羽箭,可还是有两名骑士被利箭射中,当即栽下马背。
与此同时,二十多名身着灰衣的蒙面骑士从后面飞速驰来,嘚嘚马蹄从两名黑衣骑士的身上无情踏过,即使他们中箭未死,也难逃被众马践踏而死的悲惨结局。
从半个时辰前,后面的刺客便死死咬住了这队黑衣骑士,前后已有十多人被射落马下。如果在这片无遮无拦的平原上继续这么逃下去,等不到夜幕降临,剩下的这些人恐怕都会成为身后追兵的活靶子。
终于,一片茂密的柏树林出现在道路的左前方。
为首的一名黑衣骑士目光一瞥,立刻对身边的两名骑士道:“你们两个,护送客人进树林,快!”然后勒住缰绳,掉转马头,高举手中横刀,对余下的六七名骑士厉声道:“弟兄们,为朝廷尽忠的时刻到了,跟我上!”
此刻,后面的蒙面骑士已蜂拥而至。黑衣骑士们嘶吼着扑了上去,两拨人马瞬间杀成一团。趁此间隙,两名骑士护送着那个被称为“客人”的骑者朝树林飞驰而去。
就在这场厮杀发生的同时,萧君默一行刚好来到泰山脚下的一座客栈前。身下的坐骑刚一踏进客栈外围土墙的大门,萧君默便忽然收住了缰绳。
原野的大风呼呼从耳旁吹过,但风声中挟带的一丝杂音却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在玄甲卫几年,萧君默早已练就了远优于常人的听力。
“怎么了盟主?”
一行人都随着萧君默勒住了缰绳,袁公望不解地问。
萧君默眉头微蹙,下意识地望着柏树林的方向。从这里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到树林一角,但大部分林子和更远的驿道都被客栈的围墙挡住了。
“你们没听见什么吗?”萧君默道。
众人凝神细听,都没听出什么,一时面面相觑,然后又看着萧君默。
“老郗,桑儿,你们先进客栈。”萧君默说着,又对袁公望道,“老袁,咱们过去看看。”说完一提缰绳,掉头朝客栈边的一片土坡驰去。袁公望带着手下紧随其后。
从扬州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之后,萧君默对楚离桑就改了称呼,从“离桑”变成了“桑儿”。这个细微的变化让楚离桑感觉很温暖。而在此刻的绿袖听来,这声称呼蕴含的意义则令她兴趣盎然。
“桑儿……”绿袖玩味着这两个字,用一脸促狭的笑容看着楚离桑,“娘子,萧郎是怎么把你从楚姑娘变成桑儿的,你能跟我说说吗?”
“死丫头!”楚离桑笑着白了她一眼,“就你事多,回头再跟你讲行了吧?”
昨夜,楚离桑把分别后的遭遇都告诉了绿袖,唯独略去了她和萧君默之间的情感故事。
“娘子,这可是你说的,说话可得算话。”绿袖得意,“回头得老老实实跟我讲,一个字都不许隐瞒。”
“行了行了,别贫了。”楚离桑有点心不在焉,抬眼望着不远处的高坡,萧君默正策马立在上头。
“怎么,萧郎才离开一会儿,娘子就魂不守舍啦?”
楚离桑闻言,又好气又好笑,正想伸手掐她一把,却见萧君默和袁公望等人突然策马朝坡下飞奔而去,像是出了什么事。她神色一凛,顾不上理会绿袖,缰绳一提便要追上去,郗岩忽然伸手一拦:“楚姑娘,盟主有令,咱们得待在这儿。”
“你没看他们跑得那么急?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你就不怕盟主有危险吗?”楚离桑策马想绕开他,却被他死死挡着。
“对不起楚姑娘,除非盟主下令,否则咱们哪儿也不能去。”
对于萧君默他们的突然离去,郗岩其实也颇有些担心和纳闷,可盟主的命令他还是得不折不扣地执行。这就是郗岩。一旦认定要追随一个人,他就会死心塌地,没有任何保留。
楚离桑无奈。
这一路走来,她早知道郗岩是个特别死心眼的人,可楚离桑也不得不承认,他对萧君默的忠诚无人能及。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萧君默才会让郗岩时刻不离地保护她。
想到这里,楚离桑心里不觉又有些感动。
方才在高岗上,萧君默等人遥遥望见了驿道上的那场厮杀,同时看见三骑迅速没入了坡下那片茂密的柏树林。
“是个女子?”
萧君默眯眼望着驰入树林中的那三个人。尽管此时已然暮色四合,且相隔甚远,可他还是一眼就做出了判断。
“盟主好眼力,那至少是一里开外呢。”袁公望不得不佩服。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驿道上的厮杀已见出了分晓:人少的那一方显然寡不敌众,有几骑先后坠地;人多的一方一边围攻仅剩的几骑,一边迅速分兵朝树林追来。
“蒙面?”
萧君默又有了一个发现。
袁公望努力睁大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
“那三人危险了。”萧君默微微蹙眉,直视前方,“老袁,一伙蒙面人追杀一个女子,你说咱们该不该救?”
“这个……”袁公望本来想说事不关己,没必要惹麻烦,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生生改口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向来也是本盟的规矩。”
他知道,这是萧君默心里的想法。
“好,那咱们就过去凑个热闹。”
萧君默策马扬鞭,率先朝坡下飞驰而去。袁公望带人紧紧跟上。
从岗上看,下面的柏树林并不大,可进来才知道这片林子着实不小。袁公望命手下燃起了火把,跟随萧君默在林中奔驰。
在林中驰了数十丈远,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了羽箭破空的锐响。萧君默迅速辨别了一下方位,又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盟主小心。”袁公望赶紧跟了上来,“那帮家伙不是善茬,还是让弟兄们先过去探一探吧?”
“你忘了我是干哪一行出身的?”萧君默淡淡一笑,“有好戏上场,我岂能落于人后?”
说话间,众人又驰出了十来丈,蓦然听见左手边的一棵大树后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萧君默立刻翻身下马,从一个手下那里接过一支火把,快步跑了过去。
方才逃命的那三人此刻都已躺在了地上,其中两名骑士已经没有了声息,发出呻吟的正是那个头戴帷帽、面罩黑纱、一身女子装扮的人。
不过,刚才听到第一声呻吟的时候,萧君默便已知道,此人并非女子,而是一个男人。
萧君默把火把递给手下,蹲下去轻轻扶起了伤者,然后撩开了他的面纱。
一支利箭从他的后颈射入,自喉咙穿出,鲜血汩汩地往外冒。他瞪着血红的双眼盯着萧君默,似乎想说什么,但嘴里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含混声响。
萧君默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忽然觉得似曾相识。他命手下将火把靠近一些,瞬间认出了此人:
“权长史?!”
此人便是安州都督府的长史权万纪,也就是屡次上呈密奏弹劾吴王李恪之人。萧君默曾在两年前见过他一面,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而且是在这种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