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事环环相扣,由平王伊始,朝廷串连,滇南、南诏、回鹘、突厥逐步登场,最终再绕回到平王。
倘使天下走势当真如此预料,便是要将大周推上亡国的道。
她问:“既然咱们已料知未来可能的情势,没有办法阻止吗?”
“有。”元赐娴说完沉默下来,望向窗外依旧未止的风雨,半晌才重新开口,“第一,阿爹必须在京畿军队保留实力的情况下,拼死速战速决,砍下平王项上人头,然后争取将被策反的淮南军士联合起来,一致对外。第二,必要时候……”
她伸出一只手来,五指蜷曲着朝掌心压拢,一个扼喉的动作:“得有一个人,牢牢控制住圣人。”
下一步事态如元赐娴所料。
徽宁帝命元易直即刻启程,领军援京,与此同时,派京畿与江南守备一南一北两路夹击迎敌,力图将平王牵制在山南东道以外,拖延时间等候滇南援助。
半月过后,元易直与平王正式交锋,眼看援军已至,京畿与江南的兵马奉命全面撤出山南东道,以保留战力。
但再下边,出乎元赐娴意料的事发生了。
元易直的军队自与平王交锋一刻起便势如破竹,首战轻松告捷,阻敌于山南东道腹地房州之外。
三日后再战,复又退敌百里,将淮南军队逼至山南东道的边区复州,被迫蛰伏。
接下来,绕背偷袭,截辎重,烧粮草,一步步有条不紊,叫平王不得不龟缩原地,进退两难。
元赐娴感到不可思议。他晓得父亲行军多年,论经验,论战术,都是大周翘楚,但朝廷布置在滇南的守备战力有多少,她一样非常清楚。哪怕阿爹将整个滇南搬空了,也不可能有这种摧枯拉朽般节节胜利的势头。
来自滇南的,与平王交锋的这支军队,像是精锐中的精锐,个个以一挡百。
从天而降的不成?
元赐娴没处证实心中的疑惑。因为自打战事起,陆时卿就很少归府了,白天待在紫宸殿或宣政殿,夜里宿在中书省的办公衙门。
两日后,战事转急,淮南的将士们山穷水尽之下再熬不住,拼死突围而出。
元易直坐等收网,在几名亲信的掩护下身先士卒,过关斩将,直入虎穴,一刀砍下平王脑袋。
眨眼间,淮南叛军作鸟兽散。
平王的脑袋被快马加鞭送回长安的时候,南诏甚至都还未来得及对大周有所动作。
消息传至京城,满朝震惊。
在能够欢喜前,所有人都下意识感到了震惊。
太可怕了。当朝廷因为一声清君侧的号令左躲右避,算计着借力打力的损招时,滇南的战力竟可怕到了这等地步!
这样看来,只要元易直想反,完全能够做第二个平王!
一时间,京中流言四起,都说元易直此行带来的根本不是原先驻扎在西南边关的地方守备,而是自己豢养的私军。
元赐娴未对流言感到愤怒,因为她觉得,他们说对了。
如果不是阿爹这些年养了支私军,光靠那些地方兵,绝对没有这个实力。
为了给大周争取喘息的时间,在南诏动手前先斩除平王,阿爹拼死不说,还不惜露了老底。而这件事,必然是与陆时卿商议过的。
正因如此,陆时卿这些日子才一直没有归府,在大明宫时刻待命。
如果圣人愿意相信阿爹,在清君侧的危机解除后命他回防西南,那么一切都好,什么都不会发生。可一旦他被滇南威势震慑住,决心趁此机会铲除元家,卸磨杀驴,陆时卿就将在第一时间控制住他。
人手,托词,退路,元赐娴知道他什么准备好了,却绝不希望老皇帝当真逼他,逼元家走到这一步。
可惜天不遂人愿,当晚,大明宫传出消息,徽宁帝因连日劳心劳力昏厥,一夜未醒,天亮当头开了次口,说将战事后续暂且移交给陆侍郎打理。
这个消息,意味着圣人下了决心兔死狗烹,过河拆桥。
素来康健的圣人一夜病倒,人人讶异生疑,朝臣与皇子皇孙们接连求见,皆遭拒绝。紫宸殿前乌压压站了一片要求面圣的,与陆时卿这边早先安插好的金吾卫对峙了整整一个上午。
正午时分,一名平王余党看不下去,大斥圣人并未得病,根本是陆时卿挟持了天子。
话没来得及说完,陆时卿一个手势下去,金吾卫上前,一刀断喉。
血溅天阶,元赐娴知道,从这一刀起,元家反了,陆时卿和元家一起反了。
一切都回到了前世的样子。
接下来,就该轮到郑濯上场了。
第110章 110
炙阳当空, 照在天阶那一泼淋漓的鲜血上, 似乎很快就能将它烤成干迹,但尸首上森白的喉骨却灼得人眼珠子发硬发凉。紫宸殿前青青绯绯的朝臣, 个个都是浑身一僵, 闭上了嘴巴。
视线上移, 他们望见天阶之上,紫色袍服的人迎了日头长身而立,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提了袖摆曲在腰间金玉带前, 凤眸微眯,眼底露几分诡谲的笑意。
九年宦海沉浮,刀石打磨, 他们恍然惊觉, 一个文人竟也生生养成了雷霆万钧, 鸿鹄千里之势,光站在那里, 居高临下的一眼, 就压得人出不了声气。
到得此刻,他们对陆时卿的居心,俨然已从怀疑渐成肯定。
但肯定了也没用。早在一个时辰前便有人察觉大明宫的守备空虚得不对劲,几名武将赶忙去通知京军三大营示警, 然而眼看这信报犹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他们的心也一寸寸凉了下去。
陆时卿是有备而来, 不但架空了整个皇宫,连京军三大营内都做了布置。至于因战事临时增派到长安的别处援军,调遣他们的兵符捏在圣人手里。
战事纷扰,圣人草木皆兵,根本没肯将兵符交给谁。现今他被困紫宸殿,生死不明,除非越过金吾卫硬闯而入,否则根本无济于事。可武将们都去支援军了,个个一去不返,在场多是手无寸铁的弱气文官,余下几名皇子皇孙也都是诸如郑沛这般不堪大任之辈,如何闯得进去。
一片死寂里,陆时卿觑着脚下尸首,清清淡淡道:“日头大,诸位若想与朱少监一样躺下来歇歇,陆某自当成全。”
他这话一说,就是挑明了造反的意思。
底下一名须发生白的老臣当先发声,食指颤巍巍地指着他:“陆侍郎,你……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陆时卿弯唇一笑:“不劳孙侍中提醒,陆某很清楚。”
这个孙侍中是他原先在门下省的顶头上司,虽未正经拜过,说起来也算他的老师。
孙老闻言一张脸憋得通红:“圣人再有不当失察之处,大周也只能姓郑,岂容你这般,国危之际趁虚而入!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枉我这些年将你视作亲孙一般!”
他说着踉跄而上,一把抽出正前方一名侍卫腰间的跨刀,劈砍前冲。
四面金吾卫立时拔刀去拦,陆时卿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捏在手心的一枚石子激射而出,正中孙老膝盖。
本就迈不稳当的人一个膝软伏倒在地,而原本戳他心窝子的一刀也因此落了空。
底下不知内情的人登时起了一片骂声。
扶人的扶人,咒骂的咒骂,畏而不敢的那些则缩在人群最后。
陆时卿置若罔闻,耳朵微一偏侧,听见遥遥传来马蹄声震,直到这响动越驰越近,才伸出两根指头,并拢了往下一压,示意不听话的都杀干净。
金吾卫得了令,手中横刀出鞘,摆了三角阵型冲下天阶,然而下一刹,却听宫道口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杀招在前,众人愕然回首,见凛凛玄甲之人驰马赶至,左手一柄长枪飞掷而出,挡开了一名老臣心前的横刀,沉声喝道:“退后!”
是郑濯。还有赶来救援的数千名大周将士。
朝臣们这才惊觉,六殿下方才一直不在天阶下。
众人如蒙大赦,热泪盈眶之下慌忙撤退,奔至援兵后方躲避。陆时卿再打一个“杀”的手势,手指下压的一瞬,与飞驰在马上的郑濯目光相撞,一眼过后,彼此平静错开。
手起刀落间,两边霎时杀在了一起。而郑濯宛若一把利斧,眨眼突奔至天阶下。
陆时卿被金吾卫护持在当中,冷声道:“弓箭手。”
一名手持重箭的金吾卫应声上前,箭头对准郑濯前心,屈膝拉弦,弓成满月,下一刹,箭破虚空。
躲在后边观战的朝臣们齐齐急声喊道:“殿下小心——!”
郑濯闻声微一偏侧,险险避开要害,重箭擦他右臂而过,带起一溜白红血肉。
已有禁不住吓的老臣老泪纵横:“殿下,您快回来!”
平日素不看好郑濯的朝臣们,在这一箭里彻底归了心。
郑濯却没有后撤,依旧以左手稳稳操着刀往前杀。
他的右手,本就废了的。
陆时卿淡淡一笑,忽然回身退入大殿,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柄匕首,与冠帽俱散,半死不活的徽宁帝。
他轻声道:“殿下再近我一尺,我手中的刀便要近陛下一寸了。”
郑濯倏尔勒马,马蹄高高扬起复又重重落下。
四面众人大骇:“陛下!”
徽宁帝须发飞散,脸色青白,气得话都说不利索,半晌只吐出几个胡乱的字眼,大概是在骂陆时卿。
陆时卿一手揪他后颈,一手攥了匕首,不见惧势,淡淡道:“殿下,叫您的人歇一歇吧。”
郑濯挥停众将士,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言简意赅道:“条件。”在问他放了徽宁帝的条件。
陆时卿也答得干脆利落:“城外放人。”言下之意,容他全身而退,安全离开长安城。
两边静默对峙了一晌,郑濯注视着徽宁帝惧色满布的眼,良久移开了去,下令:“放陆侍郎平安出城。”
陆时卿拎起徽宁帝,一跨上马,在一众金吾卫的护持下朝宫门口飞驰而出。
郑濯带人紧随其后,始终与他保持三十丈距离。
一旁将士见状,一边策马一边道:“殿下,不用箭吗?”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倘使有个万一伤到陛下,这个责你担?”
将士立时缄默不语。
你追我赶了一路,两方人马到得长安城金光门外才停。
陆时卿勒马回身,将徽宁帝狠狠一把甩给了对头,继而掉转马头往西疾驰,与此同时,被元易直派来接应他的一百精骑忽从道口突奔而出,拦住了郑濯这边意欲上前追击的兵马。
一名骑兵跟上陆时卿,听他问:“县主安全了吗?”
“陆侍郎放心,按您指示,县主与陆老夫人及陆小娘子皆已在半个时辰前被护送离城。”
他道个“好”字,一鞭扬下,从始至终都未回头再看一眼。
那边被骑兵阻得一分难进的郑濯却直直望着他渐远的背脊。
昨晚,郑濯在中书省衙门与陆时卿对坐了一夜,听见他说:“阿濯,圣人决心要对元家斩草除根了。元家没有退路了,我也没有了。”
他闻言点点头,沉默半晌后道:“那就反吧。一起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