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回答你。”
她对他勾了勾手指,艾伯特记得这是示意对方靠近的手势,便撑住床边微微凑过去。
“我很喜欢它,但是就算没有这个诱惑,我也不会选择‘永恒’的。”
“你不相信未来吗?”艾伯特想起人们反对永生计划最常见的理由。
“怎么样算相信?”珀瑟眨了眨眼睛,“它可能更坏,也可能更好。但无论如何,我总不会厌恶它。”
“我恐怕不理解。”
珀瑟又一次笑了。
“很简单,”她说,“就像你们说的,这是个人选择。”
[3]
“委员会希望等结束后能尽快剪辑出电影——传记片,最好是商业片——方便配合后期宣传,尽快让所有人认识到安乐死法案的长远意义和积极影响……”
“见鬼,你有没有告诉他们不可能?”
“抱歉,我不明白?等结束时你们会有一个人的全部人生作为素材,难道这不够剪辑出几部电影吗?”
“正常情况下当然可以,但你们需要的不只是电影,不是吗?你们需要的是广告,需要的是压榨出她的价值,补偿你们的资金投入,需要让人们接受,或者说渴望,这样他们才不会去追求他妈的永恒。但正常来讲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像电影一样高潮迭起——电影为什么精彩,因为它的剧情都是编剧写出来的!电影?可以。但宣传效果?哈,就算背景世界也不是毫无亮点,那也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观众早就不吃这一套了。”
“那就把它当做电影编剧。”
“你当然……嘿,等等。我需要再确认一下你的意思。你能代表委员会吗?”
“alas……忘记他们,他们只关心影响。既然你们能编写基础设定,那就把剧情也写好,至少把主线设计出来。”
“协议规定我们不能干涉申请者的自我意愿……”
“我们没干涉。你不明白吗?每个选择都是她做出的,没有人操控她。她只是在抗争命运。”
安乐死算不算犯罪?
这样的争议从“安乐死”这个概念诞生以来每天都在持续,人们争论这项行为到底是仁慈与温柔,还是剥夺与冷酷。如果病人无法忍受身体的衰败和痛苦而选择安乐死,他是否是个逃避现实的自杀者?是否辜负了亲友的爱?
在地球时代只有在极少国家安乐死是合法的,但法律意义上它仍旧是一种犯罪,只是在满足多项条件的情况下医生不会被起诉。直到地球时代结束,有关安乐死的争议依然从未停歇。
但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安乐死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永生”计划开展半世纪后,它作为社会永恒化的解决方案,正式被提上台面。
艾伯特带着花进门时,珀瑟正在睡觉。
她的身体已经被病变折磨得极其虚弱,现有的治疗手段让她看上去只是比正常人消瘦苍白许多,但各项数据清晰地显示了她的情况有多糟糕。
一天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她都处于半昏迷的睡眠中,清醒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精神,就算艾伯特不拒绝和她聊天取悦她,她也没有感到无聊的精力。无聊是健康的人才可以拥有的任性。
难以想象的是,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两年。在她申请安乐死时,委员会指定了多名权威医师对她的心理状态进行了评估,确认她的想法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个人选择,当时医师出具的报告现在就有一份躺在艾伯特的个人终端里。
而艾伯特不愿提及的是,珀瑟的申请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委员会的焦头烂额。
普通人会如何选择不言而喻:当你知道你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但只要选择接受冰冻,就等于获得了一张未来的通行证,可以抓住了极其微弱的希望。哪怕需要为此支付一笔难以想象的金钱,希望也永远值得去憧憬。
然而,每一次永恒都意味着一笔为期漫长的资源支出,而更多的人会为了生存下去不择手段。这场动荡波及的并不只是生命进入倒计时的人群,永生的客户数量从零达到千万只用了一年,与之相对的是此后半个世纪逐年飙升的犯罪率。
珀瑟睡得很沉,艾伯特把花放在她的枕边,一缕黑发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手。
他停下动作,看着那缕黑发,像是在看惊吓匣里突然弹出的小怪物。
快到黄昏时,珀瑟终于苏醒。
“早安。”她边说边不停地眨眼,想让自己快点清醒。
“早安。”艾伯特说。
他放下手中的书,手掌轻轻盖在珀瑟的眼睛上,“你可以闭上眼睛和我说话。”
“好啊。”珀瑟顺从地回答,眼睫在他的掌心下颤动。
艾伯特见过许多濒临死亡的人,他们中很多喜怒无常更甚大众印象里的地球人,不过珀瑟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她大部分时候很任性,但是并不让他讨厌。
“今天是什么书?”被他遮住视线之前,珀瑟瞥见他带了书。
她一直对这件事很好奇。不同于地球,中央星上的植物并不适合制作纸浆,导致现有的纸质书几乎都是具有极高历史价值的文物。但艾伯特每次来看她都会带一本不同的书。
以往艾伯特会说一些深奥的专业名词打消珀瑟的好奇,但今天,他沉默了几秒,说:“绿山墙的安妮。”
珀瑟的眼珠动了动。
“真的?你会看地球上的书?”她感兴趣地从指缝里端详他,“hmm,你看起来不像会看童书的类型。中央星上有绿色的植物吗?”
“少数地区有。”艾伯特说,“你的资料里说这是你喜欢的书之一。”
“那你是要读给我听吗?”她故意用甜腻可爱的嗓音细细地问。
艾伯特给她读了一章。
听的时候,珀瑟一直很安静。直到他停下读书,她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以前我一直想去这里。”她说,“加拿大的爱德华王子岛,那里的海湾是镶嵌珍珠的蓝宝石,白色的冰山漂浮在海面上,春天时樱桃花像雪一样。”
“你为什么没去?”
“因为要上学,而且那时候英语不太好。等我语言过关出国留学又检查出生病……没有机会。”
艾伯特并不清楚这里面的细节,珀瑟递出安乐死申请时最新法案才刚刚通过,等她转移到中央星已经是半年后,最初的一年多发生了什么她从来没提过。
“我对地球了解可能不全面,你们没有统一语言,是吗?”
“没有,借助仪器能听懂其他语言,但是读写没有自己掌握后运用得轻松。”
“出国留学是指去别的国家学习吗?”
“对,不过这样的人不多了,毕竟信息资料获取又不难,哪里都差不多。我主要是想在陌生的城市生活,所以申请了挺多学校,待烦了随时可以去另一所。”
艾伯特微笑起来,“我也是。我大学分别去了三个星球,之后在深空停留了两年。”
“地球的星际航线不太发达。”珀瑟客观地评价。
“但你要考虑到现在有资格住在地球上的人并不太多。”
“那可是一整个星球那么大的玉泉山。”
“那是什么?”
“不,没什么。像我这样出生在地球的人类是不是很稀奇?”
“客观来说,的确。”
艾伯特停下来。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他说。
“嗯?”
“据我所知,这项政策针对的是现如今为了永生不择手段的犯罪浪潮,通俗来讲,它的受众并不是你这样的地球人。”艾伯特尝试挑拣合适的词汇,“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也能够支付起永恒的代价,不需要在虚幻中追求满足……”
一年前,议会通过了天堂协议,呼吁人们摆脱对永恒的渴求,重新与自然定律和解。协议中提出成立委员会专门负责处理相关申请,免费为申请者提供安乐死服务,所需资金从委员会基金中支出,每一份申请都会经过严格且不止一次的审核,并且为了表明协议绝对尊重个人意愿,申请者随时可以撤销申请,整个过程中他不会有任何花销。
只有一点让协议区别于旧式安乐死。
他们会为申请者量身打造一个存在于数据网络中、完美的虚拟世界。当安乐死实施的同时,申请者的意识会被接入虚拟世界。在那里时间流速远远快过现实,以至于死亡的瞬间就足以让申请者在他的世界里度过美满的一生。
但即便如此,协议在初期依旧不为世人接受。媒体把协议当做一个炒不冷的话题反复热议,普通人对于协议不屑一顾,认为是政府为了拼政绩玩出的噱头,只有少数人能够认识到永恒化日趋严重长远意义上的负面影响。就连议会里,对于协议心存不满的政客也大有人在。
但更多的是钻空子的人,申请协议后,借助宣传力度捞够进行“永生”的钱再撤销申请,平白浪费委员会的资源,反而洋洋得意。
珀瑟几乎出现在委员会最需要的时候。一个地球人?民众一直好奇他们是什么样的,许多人甚至像是追星一样崇拜他们,她只要露脸就能引发强烈的关注。
所以即使这种念头极为可耻,他们仍然希望她能够坚持接受死亡。
可安乐死的初衷不该是这样。
他问:“你为什么会想要接受死亡?”
一片沉寂。
“抱歉,我不应该问。”
“不,”或许是觉得自己沉默的时间有点长,珀瑟笑了下,“不用道歉,它还没有私人到无法回答的地步。”
她抿唇思索,问:“如果我说只是因为我不想继续走下去,你是不是会想‘她果然是地球人’?”
“绝不会。”艾伯特说。
他停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回答的速度有点快。
“这种有歧视含义的说法是被禁止的……我不会这么想。”
“好的,好的。”珀瑟反倒安慰起他,“应该说,除了你,大部分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艾伯特被她话语里淡淡的嘲讽噎得说不出话。
“其实也没错,你们都觉得我们会更多愁善感,而这的确是事实。”珀瑟用手撑着床想坐起来,艾伯特立刻收回手,帮她把床铺调整到合适的角度,“你知道‘永生’人口数量最大的两颗星球是哪两颗吗?”
“中央星,和地球。”
“对,一个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一个是我迎接死亡的地方。”
艾伯特避开她的目光。
“只有这两个地方的人类才承担得起‘永生’费用,也没有谁会放弃活下去。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死亡是不存在的,如果亲友离开我们是因为去世而不是冰冻,这将是件极其羞耻的事,甚至会让他的亲人蒙羞多年,直到他们全部进入永生程序。小孩子都知道这点。”珀瑟停顿了下,“你应该知道我的母亲……”
艾伯特的确知道。
“你的母亲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士。她的选择符合……抱歉,我想她并不是想让你蒙羞。”
面对他的尴尬,珀瑟笑了起来。
“嗨,别过度美化她。是的,她是因为重病去世的,没有选择永生,但这不代表我……认为她高尚不可侵犯。”
她露出回忆的神色,“我的母亲,她是个……刻板印象中的地球人,柔弱,高傲,喜怒无常,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你们认为腐朽傲慢的那种。她不做体力劳动,不吃再生食物,也不了解星空和时间,她的一生只做过两件勇敢的事,而这两件事都让我学到了一些东西。一件是她年轻时选择和我的父亲私奔——这个词对你来说是不是只存在于书本里?可惜在她去世前,她甚至后悔自己做过这件事。多亏了她,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今后绝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静默持续了片刻。
“另一件就是……她选择了死亡。”
“在那之前我不尊敬她,如果你好奇的话,我可以说我恐怕……也没有道德伦理要求的那样爱她。但她的去世让我认识到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实……以至于我坐在停尸房外时,我终于觉得我能够尊敬她。”
说到这里,珀瑟抬起眼睛直视他。这一次艾伯特看清了她眼中微冷的波澜。
“她让我知道,一个人有权力去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哪怕她的选择是不要未来,她的意愿也值得被尊重。”她轻声说,“而我恰好不想要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