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快看,那是何物?”
“那是……攻城车?”
悠忽间,天空中一只巨大铁球落下,砸在城墙之外,轰的一声爆开,势若惊雷落地,火光烟尘四起,砸出七尺大坑。不等陈达良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铁球腾空而起,纷飞如雨,似陨石将落,相继落于城墙之前。一片震破耳膜的爆炸声中,火光如海潮,遮蔽万物,热浪迎面扑来,烧得人脸发烫。待得雷声停止,火光烟尘落下,陈达良与其将士,都是目瞪口呆,只见城墙前,已是一片坑坑洼洼。
“这……这是甚么东西?”
“没……没见过啊!”
“这要是落在城墙之上,城墙还不跟纸一样?”
陈达良忍不住双股轻颤,再看城外大弩阵,再看城外精骑洪流,再看城外湖海大军,他没有纠结太久,转身就问左右:“回鹘的兵马还有多久能到?”
“狮子王正在集结重兵,还未从西州出发。”身边的人回答。
“如此……怕是等不到了!”陈达良面色苍白。
“陈将军意欲何为?难道你准备投降不成?尔受可汗之恩,岂能不战而降?!”在陈达良身旁,有回鹘官员厉声斥问。
陈达良看了他一眼,手指城外,“阁下若是不服,本将大可调拨人马给你,由你带军出战,如何?”
“你……”回鹘官员顿时被噎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不时,有百余骑奔至城前,当先骑将手持军令,不紧不慢的展开,也没看城头一眼,例行公事般展开,大声读道:“伊州守将陈达良,尔之先祖,受命于朝,为大唐镇守西疆,今,本帅领十万禁军西征,必复安西,重置安西四镇,你若愿为大唐忠臣,速降,若愿为大唐逆贼,速战!”
言罢,骑将收了军令,竟是也不问陈达良的意思,直接调转马头转身就走。
“这……此人怎能如此猖狂!”城上有将领恼羞成怒。
陈达良看了他一眼,“你想出战?”
将领语塞,脸色阵青阵白,最终只得怏怏退后。
陈达良环视众人一眼,“尔等谁敢出战?”
众人无不低头。
陈达良怒从心中起,忍不住吼道:“既然都不敢出战,那还杵在这作甚,开城门,出迎啊!”
言罢,愤然一甩手,推开众人走下甬道。
众人面面相觑,先后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禁军大阵后,在望楼上看到伊州打开城门,曹义金先是微怔,而后对孟平笑道:“大帅果然料事如神,这陈达良终究是降了。”
“陈达良虽然是伊州守将,但追根揭底,他不过是替人看守伊州,自身并非真正的主人。既然如此,自然也犯不着卖命。”孟平笑了笑,“曹将军,且与本帅一道,去伊州城内走走看看。”
“好!”
曹义金跟着孟平来到城前时,陈达良已经解甲换上寻常衣袍,带领众将等候多时。见到孟平,陈达良立马迎上来,行礼过后泪流满面道:“戍守伊州多年,末将无一日不在企盼王师西临,如今终于见到孟帅,末将死而无憾了!”
孟平当然不相信陈达良这话,不过仍要认可陈达良的功劳,“陈将军世代为大唐守伊州,劳苦功高,本帅岂能不知?此番陈将军主动开城迎纳王师,本帅也会如实禀明吾皇。”
“多谢孟帅!”陈达良拜谢再三,侧身让开大道,“孟帅,请入城!”
……
“西州回鹘可汗自称阿斯兰汗,西域人称之为狮子王,如今势重天山南北,九姓乌护与龟兹回鹘,都遵其号令,其王帐夏至北庭,冬在西州。”州府中,陈达良不遗余力为孟平介绍西域形势,“天山西麓,则是突厥后裔葛逻禄,与西迁回鹘共同建立的喀喇汗王朝。”
“依照你先前所言,西州回鹘东来的兵马已经在集结,不日就会东向而来?”孟平问。
“是。先前孟帅出兵,伊州的回鹘官员急报西州,狮子王遂集结大军。”陈达良讪讪道。
“舆图!”
西州一带即是吐鲁番盆地,西州、伊州一带,位在天山东支南麓,并不属于塔克拉玛干沙漠,沙漠少、绿洲多,比于阗的环境要好上太多,虽与中原不能比,但也堪称西域盛地。
“进军西州,抢占蒲昌!”看罢舆图,孟平拿定主意。
蒲昌是西州辖下的一个县,跟蒲昌海没有半分关系。自伊州进军西州,行军路线便是沿着天山东支南麓而行,一路过伊州境内的罗护守捉、西州境内的赤亭守捉故址。
西州之所以是盛地,从它下辖的县邑数量就可以看出来,甘、肃、瓜、沙、伊等州,辖境内都不过一两个县,而西州则有蒲昌、柳中、交河、天山、高昌五县。
历经多日行军,禁军抵达蒲昌。
与此同时,西州回鹘的兵马,十余万之众,也抵达蒲昌。
两军遂于蒲昌展开会战。
……
洛阳,大雨滂沱之日,有电闪雷鸣。
崇文殿中,一副巨大的舆图悬挂在墙壁上,长宽逾丈,李从璟负手立于舆图之前,手里握着一份军报。
禁军在西域取得的进展,比他想象中要快上太多。
恭立侧旁的敬新磨见李从璟久久未动,久久不曾言语,忍不住试探着问:“官家,军报上说的,可是王师取得了大捷?”
李从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颔首,“蒲昌会战,两军二十余万激战十余日,孟平大胜,斩首级两万余,俘狮子王,进驻高昌城,回鹘诸部遂争相归附。”
敬新磨大喜,“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官家该高兴才是啊!西州回鹘归附,西域就再无大寇了!”
“是天大的好消息,也的确该高兴。”李从璟轻叹一声,“但朕却别有所想。”
“官家想的是甚么?”敬新磨好奇的问。
李从璟的视线在舆图上没有挪开,只说了两个字:“中华。”
半晌,李从璟才继续道:“有史以来,自三皇五帝至夏商再到周,祖先之所,从黄河之畔,一隅之地,不停往外扩张,无数部落先为蛮夷,受我祖先征服,乃为中华。天下广阔,一人难以管辖,天子遂分封诸侯。起初,一诸侯分一地,一地只有一城,彼时,王有天下,侯有城池,大夫有家。一城即是一诸侯,一诸侯即一国,数百诸侯即数百国,合为天下。其后,诸侯治理邦国,生民渐多,城池也渐多,到了春秋战国,一国之内,遂有数城,诸侯国相互吞并,一国遂有数十城,又且,四方夷族得周天子敕封,亦为诸侯,中华之地,乃至千万里。当此之时,诸侯于国内置郡县,统辖数十城,一诸侯国便成了一个天下。战国君主皆称王,名副其实也。及至始皇帝平天下,遂确立海内疆土之基础。”
“天下之大,不在长城之内,更在长城之外,塞外诸邦,与千年之前,黄河之外四夷,有何区别?秦朝之后,天下屡次分崩离析,终究一统,每当海内一统之时,君主莫不昭告天下,言天下分裂已久,人心思定思一统。君不见,自汉朝以来,西域之地,亦为中华,西域之民,思定思一统之心,与中原并无二致。往先,朕以为西域之地,诸族杂居,平定西域,有千难万难,如今见王师所向披靡,闻西域之民,多服中国衣冠,乃知,汉初的西域三十六国,自汉朝以来,便已化城邦为郡县,是我中华之天下,西域诸族,亦早已是我中华之臣民。”
李从璟长舒一口气,又道:“昔年五胡‘乱’华,而今,中原之地不见五胡,唯见中华,西域诸邦诸族,何尝不也是如此?回鹘占据高昌,仍旧遣使入朝‘报捷’,受我中华册封,黠戛斯远在万里之外,一朝破回鹘据有王庭,同样遣使入朝,求我中华册封,并且世代进贡不息,为何?无它,因我是中华,因他慕中华,亦愿为中华。中华之强,中华文明之盛,天下之大,何人不顶礼膜拜?”
言及于此,李从璟想起赵宋,语气不免沉了几分,“自汉以来,千年以降,我中华有过和亲诸族之举,但论及进贡,向来是诸族进贡我中华,而无中华进贡四夷之事!且我和亲诸族,亦多被诸族视为恩宠荣耀,于阗、西州回鹘,百年来,皆自称为‘甥’,即是明证。汉唐,汉唐,何为汉唐?汉唐,即是天下!何为天下?万邦朝贡之地,即为天下!汉唐君臣,汉唐百姓,都能拍着胸脯说,中华即天下!”
敬新磨口瞪口呆,接不了话,只是用敬畏崇拜的眼神望着李从璟。
“汉朝开疆,有西域,本朝扩土,有四方都督府,若是依照常理,北方草原,亦该为我大唐所征服,为我大唐之郡县。然百年来,中有回鹘吐蕃乱四方,今有北方出契丹,此岂非我大唐君臣之过?!”李从璟目光凌烈,“契丹者,享我中华之文明,仿我中华之行事,却自立为皇帝,僭号天子,真是岂有此理!”
一甩衣袖,李从璟自舆图前转过身来,目光穿过宫殿大门,穿透殿外大雨雷电,字字掷地有声:“这天下,可有王侯无数,但只有一人能称帝!”
终卷 盛世帝国
第948章 雄才大略为君王,盛世帝国新大唐(一)
龟兹回鹘以西州回鹘为尊,孟平底定西州后,龟兹回鹘主动归附,并且提出,要派遣使者前去洛阳朝贡,对此孟平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孟平没有在西州多作停留,只留下了相当部分的驻军,就动身前往龟兹,这是因为西州乃高昌回鹘势大之地,让回鹘各部与西域各族到西州来见,还是会让身为地主的高昌回鹘收获一定威望,大唐要在西域重建安西都护府,自然不会去“提携”回鹘。
昔日,安西都护府所在地,是在四镇之一的龟兹镇,孟平在抵达龟兹之后,召见了西域回鹘各部并及西域各族,举行盛大仪式,昭告安西大都护府重建。由此,塔里木盆地并及天山南北,重归安西都护府统辖。与此同时,高行周率领横冲军,与柴克宏率领的朔方军,会师疏勒镇,皇甫麟重临碎叶镇,宣告安西四镇再建。
安西大都护府重建、西域底定,孟平便要率领禁军回朝,只留一部分将士,作为边军的骨干力量,戍守安西四镇。
李从璟本欲以高行周为第一任新大都护,然而李绍城固请坐镇西域,在上书上言,不欲归朝在繁华市井养老,愿一生在行伍征战,为大唐戍守边疆,李从璟无奈,只得准其所请。
孟平归朝前夜,抵达龟兹出任安西大都护的李绍城,与其相约畅饮话别。
“安西大都护府重建,西域之地,在回鹘已经归附的情况下,大体已经安定,只有一些零星小族,仍有不臣之心,需要分些精力去应对。但这些都是小节,安西之事,重中之重,在于二者:其一,管理回鹘;其二,戍守西境,战喀拉汗。”
席间,孟平跟李绍城说道,“回鹘虽然归附,仍旧势大,不得不耗费心思管理。不过朝廷已经派遣了张一楼等人前来,主持安西民政,又有学院戚同文、李谷等人改善农事,长远观之,化回鹘为中华,不是难事。眼下的紧要之处,是令回鹘速立唐臣之心,要达此目的,最好莫过于征回鹘之兵,受你节制,出战外敌。天山西、葱岭西的喀拉汗,正好提供了出战对象,据李圣天所言、军情处探报,喀拉汗不足为惧,该重视的是他背后的力量。而这同样是契机,欲团结西域力量,与喀拉汗相战,必须要借助佛教对人心的凝聚作用。陛下已经准我所请,会让齐己大师率领数百僧人至西域,来管理西域佛事,号召信徒忠于大唐,为西域出战喀拉汗!”
李绍城点点头,“安西四镇,于阗由柴克宏坐镇,碎叶由李彦琳坐镇,疏勒由史彦超坐镇,龟兹由我亲理,四镇共有我军三万将士,再加上于阗、回鹘兵马,足以戍守西境,阻挡喀拉汗入侵。河西有李彦超作为后援,也能让我安西没有后顾之忧。”
孟平露出追忆之色,感慨道:“史彦超、李彦琳,演武院三杰啊,只可惜,少了一个石重贵,若是石重贵也能出镇安西一镇,那可就成了一段佳话……”
“石重贵,是个本心赤诚的后生,可惜了……”李绍城叹息道,“摊上了石敬瑭这老贼,他这辈子算是毁了……虽然在灵州时,石重贵在最后关头,为朝廷立下功勋,但他身上带着石敬瑭的烙印,这是怎么都消除不了的,陛下……很难再重用他。”
孟平也是一阵默然,“此间之事,我等毋庸多言……眼下,安西大都护府初立,北庭也在统辖范围,依照陛下的意思,暂时不会设立北庭都护,往后怕是也只会设立北庭都督府,李兄,你肩上担子重得很……”
李绍城笑了笑,“无妨,北庭之北,乃是黠戛斯,那也是我大唐‘外甥’,为患的可能不大,要是没甚么意外,黠戛斯得知安西大都护府重建,怕是会很快来贺。”
孟平也笑了,“那我就要先恭贺李兄了。”
“非是恭贺我李绍城,而是该贺我大唐。”李绍城笑道,旋即想到甚么,话锋一转,“河西军镇、安西军镇重立,我和李彦超都临着吐蕃,陛下对吐蕃是何看法?”
孟平露出深思之色,“据说,眼下的吐蕃正是四分五裂之局,陛下若是有意对吐蕃用兵,只怕不会等待太久。”
李绍城点点头,不复多言。
临了,孟平正色问李绍城:“李兄,明日我就要归朝了,你有甚么话,需要我带给陛下?”
李绍城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他想起天佑十九年,他率领百名从马直,于灰蒙蒙的早晨在魏州城外,和一群杂兵一起,等着跟随李从璟征战;他想起李从璟在淇门建立百战军,一时甚至无法凑齐三千兵额;他想起长和县城的大雪夜,他们夜袭城池……往事如风,幕幕再现,走马观花般在他脑海中闪过。
怔了好半晌,李绍城收回思绪,看向孟平,肃然道:“请转呈陛下,天下未平,李绍城愿征战不休!”
孟平张了张嘴,最终却是无法说出一个字,只能起身离席,向李绍城深深一礼。
淇门有百战军,所谓百战军,将士百战方为雄。
百战军中有两员将领,一个叫李绍城,一个叫孟平,一生征战为人雄。
……
大都护府侧厅,史彦超与李彦琳呆在一起,前者正襟危坐,后者百无聊赖。
“小史啊,你说,大都护大将军把我们叫到这里来,又不召见我们,这是甚么道理?”李彦琳瞥着史彦超道。
史彦超看也不看李彦琳一眼,“让你来,不一定非得见你。”
“不见我们为何还叫我们来?”李彦琳双眼一瞪。
“有空就见,没空就不见。”史彦超目不斜视道。
李彦琳不乐意了,“你这是甚么道理,难道我们这么不重要?”
史彦超冷哼一声,“你再重要,有大都护重要?”
李彦琳怒道:“史彦超,你这话我怎么这么不爱听?你还觉得咱们被晾在这,很有道理了不成?”
史彦超乜斜李彦琳一眼,“你不满意,可以试试冲进去找大都护理论。”
“你他娘的以为我不敢?”李彦琳一下子站起身来,怒气冲冲撸起袖子就要出门,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史彦超,我被大都护收拾之前,先把你收拾了!”
“来来来,看是你收拾我,还是我收拾你。”史彦超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