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祁泽从空间钮里取出几件衣服一一穿戴,其中两件是纯白色的上衣与裤子,材质柔软轻薄,贴身穿着;另一件是纯黑色长袍,对襟,腰间系白玉带,飘逸宽大的袖口和下摆用银色丝线绣满云朵和火焰的花纹,逶迤洒落地面。
身为华夏人,又是家世显赫的老牌贵族,严君禹不至于连先祖的服饰都认不出来。但他平生见过的任何一套汉服都无法与眼前这套相比。内敛、华丽、庄重、威仪,穿上它之后,祁泽整个人都变得不同了。
总是浸润在他眼角眉梢的散漫神情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沉稳肃穆。他抚平衣襟与下摆的褶皱,又弹了弹广袖,这才拉开书房的门走进去。
严君禹连忙跟上,发现书房里只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并没有多余的陈设。他正走来走去四下查看,却见祁泽广袖一拂,原本狭小的空间竟扭曲起来,经过几秒钟的震荡,一个更为幽深开阔的空间忽然出现。
“空间折叠?”严君禹满心愕然。空间折叠技术早已在帝国普及,但像祁泽这样不借助能量晶和空间物质的辅助就能把次元空间叠加在现实空间的手段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如果人人都拥有这种技术,那么帝都星的房价也不会因为人口的暴增而逐年上涨。
目前,在市面上流通的空间钮最大的能有几千平米,但里面没有空气,时间流速为零,根本不能储存活物。也就是说,祁泽现在开辟的这个能连接现实空间的次元空间,仅从技术层面来讲就高出帝国科技几百年。而帝国科技在整个黑眼星系都是最先进的。
“你究竟来自哪里?”虽然这样问着,但严君禹几乎能够肯定少年是外星系来客。如果他背后的势力拥有如此高端的科技与军事力量,早就已经称霸黑眼星系,又哪里会让帝国和联邦独占鳌头?
原本最不可能的猜测,现在反而最接近真.相。严君禹揉了揉眉心,感到事态比自己预想得更复杂,更棘手。域外强敌可比本土宿敌难对付多了,只但愿祁泽对流着相同血液的族人不曾抱有恶意。
他兀自思量了一会儿,回过神才发现祁泽已经走入那莫名出现的空间,于是立刻跟过去。
这是一个由巨大岩石堆砌而成的宫殿,殿内穹顶由九根立柱支撑,柱身雕刻着许多朴拙大气的图腾。严君禹走近细看,只认出龙、凤两种神兽,其他都没见过。
龙、凤自古以来就是华夏族的象征,而殿内处处可见这些雕刻,无不证明祁泽与华夏族的渊源。当年那些华夏先祖是因为反对基因改造和异种通婚才离开,难怪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碳基人。
严君禹恍然大悟,不知不觉间,对祁泽的恶感又消减很多,反而隐隐生出一些认同感。华夏族是一个很注重血脉的民族,无论在多远的他乡遇见,他们总会给予同族最大的包容与帮助。也正因为这种不可磨灭的天性,他们才能在灭世灾难中留下最多火种。
祁泽是同族,如果他不心存恶意,完全可以留在帝国好好生活。这样想着,严君禹冷硬的面部线条不禁柔和下来。他在殿内四处走动,查看,心里满怀激荡与敬畏。
仅从建筑风格推断,这里似乎是一处古老的遗迹,而且是属于华夏族的遗迹。祁泽千里迢迢把它带到黑眼星系是为了什么?他又因何离开故土?
一个谜团解开,又有更多谜团显现,严君禹的心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开始,他只感到忌惮与忧虑,现在却平添许多探查真.相和追根溯源的渴望。帝国耗费巨大成本去保护古文化,却始终不见成效,但流落在外的同胞却似乎做得很好。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祁泽从空间钮里取出一块黑色膏状物投入大殿中央的铜炉,一缕青烟袅袅上升,带出一股馥郁香气。与此同时,镶嵌在立柱上的壁灯无火自燃,一盏接一盏,照亮了整个空间。
黑暗静谧的大殿深处,一块剑痕累累的石碑终于显出全貌,一股雄浑无比而又浩如瀚海的力量由碑体透出,仅辐射到微小的一丝,也令严君禹的精神体动荡起来。他骇然倒退,满目惊愕。
而祁泽却慢慢走近,最终在石碑前跪下,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三炷香。他握香叩拜,三拜之后把香插.入铜炉,又再三叩拜。咚咚咚,沉闷的磕头声在穹顶与立柱间回荡,无端令人心酸。
石碑上雕刻着五个方块字,字体是最古老的篆书,别说严君禹不认识,就算把帝国最具权威的考古学家请来,他们也未必能读懂。但即便如此,严君禹也明白祁泽在干什么。
这种字碑是华夏族人用来记述逝者生平的,唯有死人的名字才会被雕刻在上面,以供后人焚香礼拜,诚心祭奠。这种只存在于历史文献中的习俗与礼节,现在却真切地上演着,难怪祁泽的一举一动那样庄严肃穆,沉默悲哀。仔细看,他眼角似乎凝结着一点水迹,在烛火地照耀下闪烁微光。
严君禹不受控制地走近,在少年身边跪下,正想开口安慰,却听对方低声呢喃,“天道甚浩旷,太玄无形容。虚寂不可睹,宗门已消亡……”念到这一句,他清朗的声线变得既沙哑又哽咽,眼里盈满水光,似乎只要轻轻一眨就能掉下泪来。
当严君禹以为少年下一刻就会失声痛哭时,他却仰起头,面无表情地凝视穹顶,脸上露出深刻的恨意和浓重的思念。然而只是一瞬间,他就调整过来,再垂头时眼里的泪光已挥发殆尽,种种剧烈的情绪也都埋入心底。
这是一个失去亲人的孩子,也是一个背负着仇恨的孩子。严君禹终于窥见一丝真实,也对少年的来历有了几分模糊的猜测。
他言谈举止十分优雅端华,可见家世定然不凡。他写的那些字,说的那些话,无不充满古韵,必然从小就接受国学熏陶,且功底深厚。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家里,却流落到几亿光年,甚至几十亿光年的外星球,被这里的人当成碳基人肆意践踏欺辱?
最合理的猜测有两个:一是离家出走;二是受到迫害。
严君禹看看石碑,又看看跪伏在碑前神情痛切的少年,几乎可以肯定答案是第二种。恍然间,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场景:他躺在血泊中,用无比灼亮的目光看过来,那强烈的求生的意念令自己印象深刻,久久难忘。
后来少年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期间一言不发,正巧当时有一架民用飞舰在海皇星坠落,其中一位乘客是碳基人,正准备来海皇星军事学院读书,尸体始终没能找到。医院的护士查了少年的基因,发现是碳基,年龄也对上了,自然就把他认作了空难幸存者。
他从始至终没表明过身份,一切都是顺水推舟而已。难怪他对欧阳晔说自己从未说谎,也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之所以来到黑眼星系,最大的可能是躲避仇人追杀。
想明白前因后果,严君禹目光更柔软几分,用半透明的手掌拍了拍少年发顶,低声安慰,“你没有亲人了是吗?那就更应该好好活着。”
少年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冲石碑重重磕了一个头,挺直腰时脸上再没有悲痛仇恨的表情,而是满满的坚毅。
第10章
祁泽祭拜完石碑走到书房门口,伸手一抹,散发着古朴气息的大殿就消失了。
严君禹没再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已经习惯了种种异像,自言自语道,“原来历史书上的记载都是真的。我们华夏人在祭拜先祖前必须沐浴、焚香、换上隆重的祭服。你的礼仪很好,是家里长辈教的吗?只可惜我们这里早就忘了华夏族的传统,与异族同化了。”
如果可以,他很想摸一摸放置在床上的长袍,但这种未经过允许的行为很不礼貌,哪怕谁也看不见,他也做不出来。用遗憾的目光看着少年把长袍折叠整齐,收进空间钮,他继续问道,“你来自哪儿?是谁把你送来的?”
少年当然不会回答,沉默地收拾完房间,然后半躺在床上拨弄智脑。由于他是碳基人,没有精神力作为支撑,自然也无法使用营养舱接驳器进入星网闲逛,于是只能打开书页网站浏览新闻。
严君禹站在他身边,弯下腰去看屏幕,发现他最常翻阅的网页是军部创建的探索版面。每隔一月,军部就会把派去外太空进行开拓活动的舰队发来的消息刊登在上面,或是发现了不知名的星球,或是发现了不知名的动植物或矿物,总之都是些对年轻人来说很枯燥无味的消息。
但祁泽却看得很认真,逐字逐句阅读,一张图片一张图片审核,脸上不时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在寻找什么?来自家乡的消息?”严君禹低声询问。
很快,他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只见少年心绪烦乱地关掉网页,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乾元”二字,引擎下方出现许多条目,都是少年近期以来搜索的相关内容,有“乾元大陆、乾元星系、乾元星球、乾元帝国”等等,均与乾元脱不开关系。
严君禹虽然不是谍报人员,却具备足够的军事素质,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少年的来处。
“你的家乡叫做乾元?”他半是猜测,半是肯定,“我可以非常确切地告诉你,黑眼星系没有任何一颗星球名叫乾元,甚至连相似的地名都没有。”随着他话音落下,搜索引擎也给出答案,除了注音注解和几本小说中的相同用词,再没有任何线索。
没有乾元大陆,没有乾元星系,什么都没有。
祁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又在下一秒振作起来,开始搜索时空旅行、次元世界、虫洞穿越等相关内容。
这下,严君禹什么都明白了,直起腰,笃定道,“你来自一个名叫乾元的星球是吗?但看你现在一筹莫展的样子,似乎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你迷失在星际了。”
他完全否定了少年是联邦间谍的猜测。当一个人独处时,表现出来的情绪和行为才是最真实的。他刚才展现的一切都是他的底牌,干扰监控设备的技术,无信号源监控技术,次元空间叠加技术,激发异能技术,每一样都足够撼动现存的科技体系。
如果少年是间谍,严君禹实在想不出黑眼星系有哪一方势力能控制他。更甚者,单凭他掌握的这些技术,应该是帝国和联邦往他身边派遣间谍才对。
沉思中,祁泽看完了相关内容,似乎还是一无所获,于是有些意兴阑珊。他找出黑眼星系的全息图片,投射在天花板上,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默默注视它,仿佛想透过旋转的星云,看到另一片大陆。
他眼里慢慢浮上一层水光,似乎又要落泪,却被飞快眨去。这时候的他既脆弱又坚强,唯有离开故土,流落到异乡的孩子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严君禹一面叹息一面拍打他毛茸茸的发顶,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