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被气得不轻,但管得住人家的舌头还能管得住人家的心?我整日坐在宫里头都能传成这副德行,那要真是做点什么,岂不是什么坏事儿都往我身上想,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
我往篮子里挑着针线,不紧不慢:“随他们去,过些日子总会真相大白的。”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陆澈之所以如此反常,多半是在做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大事。他虽然嘴上没说,但我自认与他默契得很,等过阵子事情水落石出,大家自然会还我清白。眼下养胎遛弯找乐子,哪一样都比对付几个长舌妇来得要紧。
这厢我好吃好喝放宽了心,不想那厢的事主却不消停。今日趁着陆澈出宫去坐镇卫凌与严小姐婚宴的空档,竟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岳彤今日前来,指定不是与我闲磕牙的。为了让她演得尽兴,我特意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我与她二人。且美名其曰:“我整日被关在昭纯宫里都快闲出水了,眼下好不容易有姐妹登门,定要好好聊上一聊。”
她很是上道,不消我起个话头,便自顾自地说开了:“其实妹妹今日来,确是有些话想与皇后聊聊。”
我饶有兴致:“你说你说。”
她端着地坐在离我不远处的圆凳上,表情很是诚恳:“既然娘娘想听,那妹妹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若有什么地方说得不好,还请娘娘不要怪罪。”
我仍是方才那副神情:“你说你说,放心地说。”
她捏了捏手里的帕子,缓缓道:“打我进宫起,宫里的人便都提到一位顾小姐,说我与她甚是相像。后来我特意去打听了几回,得知……得知她与娘娘有些过节。”
我咳了一声,不是很明白道:“什么过节?我与她不过是闲来无事爱斗一斗嘴皮子,定是底下的人歪曲了。”
岳彤似捏了把汗,表情也没先前那么紧张了:“原先还担心娘娘因为这位顾氏对妹妹有所成见,但听您这么一说,我便安心了。”讪讪地笑了两声,又道:“其实皇上先前也将我当做顾氏,还宣了我好几回来问这事儿,不想一来二去的,倒熟络起来了。”
我将身子往软榻里头窝了窝,笑道:“皇上与顾氏打小便认识,与你熟络也是情理之中。”
她也跟着赔笑:“可不是嘛!皇上说顾氏学问好又懂礼,是个难得的女子,若不是受了她爹的连累,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我心里倒觉得有些纳闷,陆澈竟在她面前夸赞顾茗?
却也不好识破,只得顺着说道:“世事无常,回想过往我与她在宫里的日子,也觉得唏嘘得很。出了顾炎这事,原本是可留在宫里做个官奴的,但皇上怜惜,担心她日后在宫里受人白眼,这才流放出去的。”
岳彤颇有一副恍然之势:“难怪皇上常常在我面前流露出思念之情,想来顾氏与皇上青梅竹马,定是感情深厚,如今待我这般好,大约是将我当成她了罢!”
我将身子往软榻里窝了窝,心中更是纳闷了。陆澈常常流露出思念之情?流放顾茗不是他自个儿的决定吗?
她见我半晌没有吭声,赶忙转移话题道:“当然,再是如何,也比不得皇上与娘娘您共甘共苦。外头皆传,当日破获顾炎一案是皇上与娘娘二人的功劳,想必定要像娘娘这般果敢聪慧的女子才能得到皇上的真情了。”
啥?
我坐起来一些:“本宫身在深宫,倒还真不知晓外头的事。你且说说,顾炎一案,外头是如何传的?”
她听我这么一问,瞬时来劲了,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传说我当日出宫本就是与陆澈商议好了的,目的就是跑到顾府去卧底他们造反的事儿。也就是说,陆澈从头到尾都知道我身在顾家,迟迟不救是因为买通了看护我的婆子。而为了让顾炎尽快显出原形,我便假意打伤婆子佯装逃走,这才吓得顾炎自露马脚烧了严大人一家的房子。
至于陆澈火场救人这段便更是将他说得神乎其神。什么飞檐走壁力臂开山,什么一掌将火海劈开救出妻儿,岳彤说到这一段,脸上的神情很是仰慕。
我不好毁了我与陆澈在她心目中的英勇形象,倒也没有纠正什么。
只觉得有时候谣言还是颇善解人意的,明明是我与陆澈闹别扭,落跑时不小心落入了狼窝还险些丢了性命,但硬是被传成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女英雄。
听她这一顿说得,我很是舒心,今日来我殿里闲磕牙,也只当是岳彤是怕我因为顾茗这个人对她所有牵连,特地来服软求情。原本我还打算等陆澈过来好好与他说一说这谣言的事儿,不想晚上广明宫的小太监来报,陆澈今日在婚宴上喝醉了酒,宿在了岳彤的行云阁里头。
成婚这么久,他宿在旁的女人床上还是头一遭,也不知睡不睡的惯?
夜里我摸着空荡荡的床铺,心中五味杂陈,辗转半宿都睡不着觉。一开始总嫌弃殿里的灯火太亮,直等所有的灯盏都一一灭掉,再为他今日所为找了不少借口,方不是很踏实地睡了。
第二日一早,严小姐来我宫里谢恩。毕竟当日她与卫凌是我赐的婚。可惜如今大腹便便,她真正成婚这天我却没去成。为感念那当机立断的一道懿旨,今日特地来宫里磕头谢恩。
一顿礼节下来,便是免不了的谈天拉话了。
自当时火海出来,我与品秋便再未见过,今日再见,也是亲热得很。聊起当日之事,颇有些隔世之感:“当日我险些便以为见不到娘娘了,直到见着皇上带人杀进来,才如抓住根救命绳。”
我对陆澈当时的表现甚是好奇,便问:“当时皇上杀进来第一件事做的什么?”
严小姐嗔我一眼,一脸的明知故问:“自然是问皇后在何处了!”语毕望向远方,似在回想很遥远的事:“当得知娘娘身在火海,皇上二话不说便朝里头冲了进去,好一阵,才见着他抱着娘娘出来,一边扑打着您身上的明火一边喊:‘你不准死!不准死!’”她学着陆澈的模样在半空挥舞几下,续道:“有侍卫要上去帮忙,却被他一把推开,怒斥道:‘皇后若和小殿下有什么闪失,我定要你们陪葬!’急得眼睛都红了。”
我捧着肚子笑道:“我怀有身孕这事儿定是你说的。”
她呆了一呆:“没有啊!当时事发突然,我派去的人根本没寻着皇上,皇上赶来时我也没来得及与他提这事儿呢!”
☆、竟是顾茗
这便怪了。
当日我离宫时连自个儿都不知道怀有身孕,那陆澈便更不知道了,可在火场上他分明说了这句,便是知道我怀了孩子。莫非……他早就知道我被困在顾府?我怀了娃娃这件事只有顾氏夫妇和陈婆才知道啊!
我求证道:“你确定将我救出来时他是这样说的?”
严小姐顿时有点慌了:“是啊,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没什么。”我交手抚了抚双臂,打了个寒颤补道:“就是觉得有些冷。”
她这才放下心来:“我当怎么了,娘娘真是,吓人一跳。”说完赶紧去架子上取了件衣裳为我披着。
我笑笑地道:“近来宫里新进了几个采女,有一个采女长得很似顾茗,昨日她跟我讲,宫外头我与陆澈合力扳倒顾氏一事都被传遍了,将我说得很是果敢呢!”
她不是很明白:“什么合力扳倒顾氏?”
严小姐这一问,当真是将我问住了。
我道:“外头不是说我出宫是因为与陆澈商量好了去顾府作饵么?”
她立时眉头一皱:“别听那个岳才人胡诌!娘娘逃出宫的事根本没人知道,所有人都以为娘娘安安稳稳呆在宫里头呢!就连见过您的那些亲卫也是封了口的。”
我顿时呆立原地,傻了。
严小姐向来循规蹈矩又宽厚良善,断然是不会在我面前撒谎的。唯一敢来糊弄我的,便只有这个岳彤了。明面上是来服软,趁我不查,却编了一箩筐的瞎话。偏生我听了还很是得意,这小蹄子指不定在背地里如何笑话我呢!
我越想越气,等严品秋一走,便带着小玉杀进了岳才人的行云阁里头。
岳才人好大的兴致,这么冷的天,竟然穿着薄衣在院子里独舞。见我进来,这才施施然行了一礼:“皇后娘娘有孕在身,怎么跑到我的行云阁里来了?”
我懒得与她废话,劈头便问:“为何骗我?”
她惊了一跳,捂着胸口弱弱地道:“妹妹几时敢骗娘娘啊?”
我觉得这人真是无耻到了一定境界,撒谎不打个草稿不说,找上门了还装得脸不红心不跳的。
我开门见山:“顾炎一案,你道外头传我与皇上一唱一和去顾府作饵,但宫里除了少数几人,整个大燕根本无人知晓我出宫一事。”我抓着她的手臂,怒问:“你说!你拿这事骗我目的何在?”
她呆了半晌,忽然笑起来。笑得是花枝乱颤恶魔重生,头上的簪子都快抖下来。
我是单纯好骗脑子一根筋,但糊弄了我一通有这么好笑?我将她的手臂朝身前狠狠拽了拽:“我问你话呢你笑什么笑?”
她缓缓收住了声:“娘娘别慌,我是在笑我自己。”她将手臂从我手里挣脱出来,又抹一抹眼角笑出的泪痕,捂着嘴道:“我昨日不过是想提醒娘娘,皇上一早便知道您在顾府却迟迟不救,不想终归是高估了娘娘的觉察力。娘娘想了一宿,竟以为我是来糊弄你嘲笑你呢?”
这下换我呆了。
岳彤扶了扶那根快抖落的簪子,笑道:“我原以为娘娘聪颖,一点就透,眼下看来,倒是自个儿自作聪明了,你说好不好笑?”
我没心思再听她打马虎眼:“这些都是皇上跟你说的?”
她撅了撅嘴:“皇上怎么可能跟我说这些呢?倒是你身在顾府一事,还是当日我去跟皇上报的信呢!”
我立时大惊。当日逃入顾府,又被顾炎所获,一直秘密得很。唯一的知情人便只有顾氏夫妇,而那时候还在宫里的顾家人,便只有顾茗。
我吓得后退几步:“你果真是顾茗?”
虽说早就怀疑过她的身份,但今日确认起来,却仍是吃惊不小。最重要的是,她如今就险危危地呆在陆澈身边,犹如一匹随时反扑的恶狼,太可怕了。
忽而阴风大作,吹得眼前的女子衣衫乱舞。
岳彤冷冷一笑:“娘娘总算聪明了一回。”
这个笑容在我眼里形同鬼魅。我连说话都开始结巴了:“你、你如今回来做什么?你爹娘是自己作孽才被处死,跟旁人没有半分关系。”
她又是一笑,这个笑容却饱含苦楚:“那我呢?我又何罪之有?当日我一知晓你被困府中便跑去跟皇上报信。至爹娘的生死不顾!至家族的荣誉不顾!没想到皇上不仅没有半分感动,事后还将我流放到偏远的粟敖。你可知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是如何在那里活过去的?”说着,她突然抽开腰间的锦带,轻薄的衣衫瞬时滑落至臂弯处:“你看看,若不是他无情无义,我又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
眼前的女子赤条条地暴露在天地中,白皙的大腿上瞩目地落着一道疤痕。疤痕上是新长的生肉,肉质发皱迂回着,布满了扭曲的纹路,竟与被烧伤的模样很是相像。
我皱眉:“怎么回事?”
她仰着头,似要维持眼下唯一的尊严,但眼泪不听话,还是顺着脸颊滑下来。风一吹,便将额前的细发粘在脸上:“怎么回事?”她笑得很是难看:“一到粟敖,我便被管事的几个官兵捉了去,说什么以往受了我父亲的关照,今后定当好好待我。我那时天真,竟将那些话信以为真。却没想到,所谓的关照便是要我充当官妓供他们玩乐!”
我呆了一呆。
听她又问:“你可知道被烧红的铁钳烙在身上是什么感受?”
我条件反射地摇摇头,不自觉地捂住了在严府被烧伤的手臂。
她缓缓将衣裳都搭回肩头,眼神望着远处,似在回忆很遥远的事:“就如有千百只蚂蚁在爬,又如被无数张嘴撕咬,我痛得尖叫、踢打,又无论如何也反抗不了。”回忆里满是痛苦:“我疼得快要死去,他们却绑着我压着我,在一旁大声地笑……”
我捂着嘴巴,觉得有些听不下去。
她抱着自个儿的双臂,声音沙哑颤抖着:“我又恨又怕,于是……”她眼神一凛:“把他们全都杀了!”
我吓得连连后退,万万没有想到,过往柔柔弱弱的顾大小姐竟被逼得疯狂至此。
生怕她情绪不稳,我赶忙一边捧着肚子往门口的方向倒退,一边小心地安抚:“你受了这么大的屈辱,倘若告诉皇上和太后,他们定会为你做主。你千万别做什么傻事,我会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的。”
她觉得好笑:“我之所以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不就是拜你们所赐!帮我?少假惺惺的!”她两步走到我跟前,用力握住我的手腕,咬牙道:“我不要你们任何人的帮助,我要的,总会依靠自己拿到!”
我深深害怕她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儿来,瑟缩地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岳彤嘴角一勾:“我要你的皇上,要你的后位,要你如今拥有的一切!”
我试图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冤有头债有主,你被流放是因为受了顾炎的连累,盯着我恨做什么?”
她摇摇头,眼神像在俯视一只挣扎的困兽:“因为我不甘心,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凭什么被一个市井来的土包子抢走?”
左右也挣脱不出,又知道她尚不会明目张胆地伤害我。我干脆放弃挣扎,停下来与她分析:“皇上何等聪明,你以为你换了个身份回来他会不知情?”
她不慌不乱:“那皇上如今为何待我亲近?你有没有想过,他或许是明知我是顾茗,所以心生怜惜?”
陆澈明明说过容不下顾茗,眼下怎么可能忽然转变态度心生怜惜?
我摇摇头:“我不信。”
岳彤讥讽地深看了我一眼,忽的面色一转,将我的手高高举起。还不等人反应,她便霎时猛地退出去好几步,紧接着脚下一滑,踉跄着扑在了地上。
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却见她伏在地上开始抽泣:“请娘娘放过妹妹,妹妹真的无心争斗,只想好好侍奉皇上啊!”
我盯着她的模样傻了好一会儿,直到见着陆澈就直挺挺地站在不远处,方明白过来,一不小心,倒又是被她摆了一道啊!眼下这个场面,像极了是我杀上岳彤的住处打骂撕扯,再加上她半开半露的衣衫和梨花带雨的面容,一切就更加逼真了。
我连解释都无从解释。
干脆遥遥地望着陆澈,直愣愣地与他对视。
我与他在民间拜堂成婚,又一同经历了诸多艰险,今日这场面,我总还是期许他能相信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