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着办公桌面对面坐下,陈士铭从抽屉里取出几张表格递给袁一。
“把这个填一下,笔筒里有笔,自己拿。”
“哦。”袁一取了一支笔,拿起表格翻看了一遍。
那一排排工整的印刷小字,落入他的眼中竟是模糊的、弯曲的。
读写障碍又称失读症,是一种不被人重视又很难治愈的疾病。
失读症患者的纸上世界是抽象的,每个字母和文字就像有生命一般,在他们眼前不断地移动跳跃,无法形成完整的单词与句子。
正常人理解不能、感到不可思议的疾病,却在他们身上真真切切的发生着。
没有一个失读症患者的童年经历是美好的,围绕在他们周围的声音一般都是:你专心点!认真看书!你太懒了!你是笨蛋吗!你简直有病!
袁一便是听着这样的声音长大的。
他九岁时插班上小学,为了避免他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袁清远只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的班主任。而班主任也很照顾他,却还是有一些不明真相的老师和同学会排挤他,甚至嘲笑他。
经过两年的心理疏导,袁一倒是看开了不少。
他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注定会听到许多不好的声音,但这并不妨碍他理直气壮的活着。
他的缺陷,可不是消极的理由。即使遭到无数白眼,他依然选择不敷衍的对待生活,而努力便是对自己最好的交代。
当袁清远了解到他的想法的时候,心中百感交集,有心酸,也有欣慰。
如果可以,袁清远恨不得一辈子将他笼罩在自己的羽翼下面,替他挡风遮雨,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可他当时还那么小,正是上学的年龄,不去读书又能做什么。
有了老爸的支持,班主任的鼓励,再加上良好乐观的心态,袁一一路磕磕碰碰的从小学升到高中,本来他还想继续读大学,可是因为一段不愉快的经历令他被迫休学在家。再后来袁清远经过反复的考虑让他放弃了学业,而他也坦然接受了。也许他真的不适合读书,上了十几年学,他连一篇课文都读不下来。有时候想想,真是挺滑稽的。
袁一喜欢做蛋糕,因为不用和文字打交道。
他原来做学徒,一去便直接上手做,他没想到正规的餐厅居然还有这么多讲究。
他握着笔,盯着表格发愣。
脑子里回荡着陈士铭刚说过的话,额头在不知不觉中已沁出一层薄汗。
填完表格,接着写入职申请书,然后记背住几页纸的餐厅规章制度,最后还要考试。
天呐!袁一头很晕。
为什么要将做蛋糕和一些不相干的事情硬扯在一起?
真是太折磨人了……
陈士铭把该交代的事情全交代清楚后,起身去饮水机前接了一杯热水,再走回来时,瞄了一眼袁一面前的表格,不禁微微一怔,怎么是空的?竟然一个字没填?
陈士铭站在一旁,喝着水狐疑地打量袁一。他很快便发现,眼前的人看似一副认真的模样,其实正在神游天外,笔尖戳在纸上半天不动一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喂,你怎么不填表?”
陈士铭开门见山地问,他明显看见袁一浑身一颤,随后抬头望过来,脸上挂着不自在的笑容。
“我在想该怎么填……”袁一不愿将自己的事情说出来,以免成为博取他人同情的筹码。可是摆在面前的难题又很难应付过去,他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
填个表格而已,很复杂吗,需要考虑这么久吗?
陈士铭很是纳闷,正想问清楚原因,办公室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清爽的香气从外面迈进来,走廊上的风随之灌入,那香味混着干净的空气钻进在场二人的鼻中。
陈士铭撇了撇嘴,大白天的洗什么澡,走到哪儿都一股沐浴露味。
袁一迅速转过身子,他对气味特别敏感,他认出这是钟满身上的味道。
目光停驻在来者的身上,袁一开心地喊道:“老板!”
钟满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随即帅气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你这么大声叫我干什么?我又不是聋子。”
“老板,我有话对你说。”袁一两步走到钟满的身边,一把抓起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外走。
“有话就在这里说啊,为什么搞得神神秘秘的?”
钟满嘴上嘀咕着,脚下却顺从地跟着他走,留下陈士铭一人傻在原地。
陈士铭不明白他们唱的是哪一出戏,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两个家伙很熟吗?不是才认识么?
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不能让我知道?你们这么偷偷摸摸的说悄悄话很不道德啊!
这边,袁一拉着钟满来到二楼的阳台上。
深秋的早晨,风里带着丝丝寒意,袁一在室内待久了,一走出来就连打几个喷嚏。
钟满低头看着他,想笑,又觉得不厚道。
伸手帮他把衣领竖了起来,问道:“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吧,我听着。”
开口之前,袁一在心里组织一下语言。
“陈经理要我填表。”
“嗯?然后呢?”
“我不会填。”
“不会?”钟满挑高眉,似是诧异,“很简单啊,照实填写就行了。”
“那个,怎么说呢……”袁一垂下眼帘盯着地面,双手不自觉捏着衣角,局促不安地绞来绞去,“我不会写字,我、我不认识字。”这是袁一第一次向外人承认自己的缺陷,说完这句话他的耳朵红了个通透,他倒不是怕钟满嘲笑他,只是在这样一个他认为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面前,会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是完全不识字,就是看的比较累,有时候多看几遍,再配合着自己的想象,也是能看懂的。”他边说边抬头,眼巴巴地看着钟满,好像怕他不相信似的,眼里有着难掩的忐忑与紧张。
钟满只是微怔了一下,便咧开嘴笑了。刻意忽略掉他那对红红的耳朵,似哥俩好般攀住他的肩,“我当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呢,不会填就别填,我请你是来做蛋糕的,又不是来填表的。”
钟满腿长胳膊也长,说话间,已经推开了阳台门,他拥着袁一朝里走去,“外面冷,我们先进去,我这就叫老陈把那些破表全收起来。”
“嗯!”袁一瞧着走在身侧的人,那张英俊的面孔上泛着一抹淡若云烟的浅笑,柔和了刚毅的脸部线条,眉目之间竟多了一分令人心动的温柔。
袁一感到很温暖,他原以为钟满会刨根问底,即使不去追问他不识字的原因,最起码也会表露出惊讶的样子,可是对方居然什么也没过问。
现在这种社会,玩不转高科技都属于文盲,更别说不会认字写字了。
袁一即使再乐观,他也害怕别人像看稀奇看古怪一样看他。
他很庆幸他遇到了一个好老板。这个人阳光俊朗,身体里面仿佛揣着一颗隐匿的小太阳,既温暖了别人,也照亮的自己。他就像一个耀眼的发光体,无论走到哪儿都能迅速吸引众人的目光。
而比起他帅气的外表,袁一更喜欢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干燥暖人的气息。
和他靠的如此之近,袁一几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还有那只搭在肩头的大手,灼热的掌心如同一块烧红的铁,不光烙在了身上,还烫进了心里。
两人回到办公室,钟满才将搂着袁一的手臂放下了来。
手掌离开肩膀的那一刻,钟满忍不住捏了一把袁一肉肉的脸蛋。
陈士铭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小动作,略感惊讶地看着他们,发现捏人的和被捏的都是一副很平淡的样子,就好像这样亲昵的动作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
陈士铭被搞糊涂了,这两人真的是才认识吗……
陈士铭本来就在猜测他们的关系,不料钟满嘴巴一张,又丢下一记重磅炸弹。
“那几张表,还有入职申请书,考核什么的,全都省掉吧。”钟满把袁一轻轻往前一推,“他直接上岗,你等会没事带他去办健康证,他刚来对我们这里的环境还不熟悉,你多帮帮他。”
“为什么?”钟满决定的事情,陈士铭一般很少过问或干涉,可此刻他却十分想知道原因。
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即使是熟人介绍过来做事,也得按照规矩来办,否则便不好管理。
陈士铭一直觉得钟满是个理智的人,虽然平时大大咧咧了一点,但是办起正经事来毫不马虎,甚至还很严谨。像今天这样大开绿灯,陈士铭还真是头一次遇见,他不禁怀疑,这两家伙该不会原来就认识吧?初恋?前男友?呵呵,这是准备再续前缘的节奏吗?
陈士铭正揣测着,只听钟满懒洋洋道:“秘密,不能说。”
“……”陈士铭有点想给他一脚。
不过,这话不就侧面证明了他们之间有着不寻常的亲密关系?
好吧,既然老板都发话了,那也只好照着办。
陈士铭把桌上的表格一股脑地扫进抽屉里,然后拿了一份合同出来,对袁一说道:“你看看吧,如果没问题的话就在上面签字。”
袁一没吭声,扭头看着钟满,眼中露出询问之色。
钟满笑了笑,抬手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柔声细语地说:“去签吧,不是卖身契,就是入职合同罢了,你要是能在我们这里长久做下去,对你也是一份保障。”
“好的。”袁一对他的话没有一丝怀疑,连翻都没翻看一下,立马把合同签了。
陈士铭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简直是毫无防备的被他们硬塞了一把狗粮。
嗤,一大清早就秀恩爱真是要不得。
陈士铭一边腹诽,一边拿起合同,目光落在袁一刚签过名的地方,眼皮子狠狠地一跳,不由自主地提高嗓音问道:“这签的什么?!”
钟满凑过来一看,只见合同右下方画了一个鸭蛋,旁边配上一横,翻译过来不就是袁一吗?
钟满一下子就笑开了,拍了拍老陈的肩膀,示意他淡定一些,“就这样吧,能看懂就行。”
“……”宠人也得有个限度!
陈士铭用一副你没救了的眼神斜睨着钟满。
随后又看了看一直乖乖站在钟满身边的袁一,感觉啃狗粮的日子好像正式来临了。
第9章 保护
来之前,袁一曾担心过。
他的缺陷,他的秘密,便是他心头最大的负担。
可是有了钟满这个坚实的后盾,他忽然有种卸去一身重担的感觉,仿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他这次过来不光只带了烘焙半成品,还带了一本别致精美的相册。
这两年他研究、捣鼓出的美食多的数也数不清,除了西式烘焙食品,他偶尔也会做一些中式传统糕点,比如每年中秋节他们家吃的月饼都是他亲手做出来的。
他的每一个作品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和创新,大至多层蛋糕,小至一块饼干,都是他的宝贝。他为它们拍照,拍下它们出炉或成型的样子,然后将那些漂亮的照片保存到心爱的相册里,作为一生中最重要的珍藏。
此时,这本相册正在钟满和陈士铭的手里。
两人一边翻看,一边互使眼色,神情颇为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