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姚妙仪随口说道,心头却掠过两个龙子的身影。四皇子朱棣是个冷淡的性子,似乎只对征战有和权柄有兴趣,像极了洪武帝。
而朱棣另一个像洪武帝的地方,就是多疑,在军营最后几个月里,姚妙仪本能的感觉朱棣在各种方法试探着自己,打听底细。
而五皇子朱橚性情温和,妙手仁心,只想着治病救人,对自己深信不疑,一副菩萨心肠,果然是龙生九子,各有所好。
洗去一路风尘,姚妙仪打了个呵欠,宋秀儿擦洗凉席,准备入睡,突然有客来访。
访者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江南出美女,尤其是苏州女子多温婉可人,行走坐立间有种自然的风流态度。就是三分颜色,也能衬托出十分来。
何况这个女子颇有姿色,还带着优雅的书卷气,穿着青娟对襟褂子、白绫裙,衣着朴素,人却如盛开兰花般美好。
女子提着一篮子还带着露水的嫩莲蓬当礼物,歉意而不扭捏的说道:“晓得你路上劳累了,要好生歇息,论理我今晚不该来的,只是……”
“善围姐姐不用和我客气了,其实你若不来,我明日一早定去找你说话。”姚妙仪拉着女客的手在竹榻上坐下,给宋秀儿使了个眼色,秀儿退下。
此女叫做胡善围,出身没落的书香门第,家中藏书甚多。胡家和姚家是街坊,姚妙仪和胡善围是手帕交,时常去胡家看书聊天。胡善围是唯一知道姚妙仪替兄从军的邻居。
胡善围是个外柔内刚之人,此刻屋里没有外人,便直言问道:“王宁……他怎么样了?为何没和你一起回乡?”
姚妙仪一怔什么意思?难道王宁这个臭小子和胡善围有过郎情妾意?怎么平时没觉察出来啊!糟糕,这该如何回答呢。
见姚妙仪如此表情,胡善围眼里滑过一丝不容觉察的悲哀,捏着着帕子笑道:“瞧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三人在这条巷子口一起长大,想着既然你活着回来了,他还没有踪影,心里总是惦记着,要是不来问个明白,今晚就别想睡着了。”
这个借口并不高明,姚妙仪捕捉到了不对头,但于情于理,不应该欺瞒胡善围,于是佯装不知,坦言说道:“王宁已经升了百户,我等平民不敢直呼其名,要叫百户大人呢……”
话说王宁帮助常森找到了亲爹——北伐军副元帅常遇春,常森得到了不亚于两位皇子的治疗,王宁也成了常森的亲兵,不再是伤兵营杂役了。
之后得了常遇春的赏识,上了战场,奋勇杀敌,还走狗屎运俘虏了元军一位重要的将领,论功行赏,封了百户。
“……北伐军攻破大都城后,两位元帅兵分两路,追击逃跑的元朝皇帝和元军。我分到了元帅徐达那一支,王宁还是跟着常元帅他们,听说也是战战告捷,应该不久后就班师回朝了吧,善围姐姐再等等。”
胡善围深坐蹙娥眉:再等等?王宁升了百户,堂堂六品武官,还得了常元帅这种贵人相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再等又能如何?
原本以前只是两两相望,连情意二字都没说出口,就更不用说山盟海誓了。我们缘分太浅,犹如朝露,太阳一出就没了。
送走了神思恍惚的胡善围,姚妙仪暗悔自己以前太粗心了,连小女儿态都没瞧出来。
次日,姚妙仪就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胡善围主动报名进宫当女官!
姚妙仪急冲冲的去了胡家。胡家门庭破败,昔日小花园都改成了菜地,烈日炎炎,胡善围吃力的提着井水,浇灌黄瓜架。
姚妙仪夺过水桶,将胡善围拉到卧房说体己话,“你是疯了吗?皇宫是那么好进的?名利场是脏污的地方,你何必进去作践自己?你以为女官是那么好当的?会读书写字就行了?太天真了!”
“宫里大小嫔妃、皇子公主,还有时不时进宫朝贺的诰命夫人,稍有差池,你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胡善围捧水洗脸,翘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水珠子,清纯可人,淡淡道:“我知道啊,昨晚我想了一整夜,利弊都考虑清楚了。今天一早就去报了名,就等着考试了。”
“那个招募女官的太监说的很清楚。女官要求相貌端正,无疾病,通晓文书,能写会算。进宫之后有俸禄、有品级,即使将来年老出宫了,也享有俸禄和品级身份,能保证财富和地位,算是终身有靠,比宫女好多了。”
“我又何尝不知一入宫门深似海。”胡善围轻叹道:“可是我不想嫁人,生一堆孩子围着锅台转。但父母兄弟不会容许我一直小姑独处。所以对我而言,进宫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我知道你是好意,进宫确实有危险,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可是这也是我唯一有机会得到荣耀和权力的地方啊!”
提到荣耀和权力,胡善围的眼睛熠熠生光:或许到了那个时候,面对王宁王百户,才不会显得那么高不可攀吧。
温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倔强好胜的灵魂。看着眼前找到了人生目标,宛若新生的胡善围,姚妙仪蓦地有了知己之感,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都说女子如浮萍,随波逐流。可是有些女子不服天、不服地,也不拿命运当挡箭牌,哪怕前方遍布荆棘,也要踏出一条路来。
无怨,亦不悔。
姚妙仪心情复杂的回到家里,窗台上有一个灰色的信鸽咕咕叫着,信鸽的左腿上绑着一个小指头粗细的竹筒。
次日中午,姚妙仪说要吃馋了许久了佛跳墙,这道菜家里的厨子做不来,姚大伯就要家仆阿福套了马车接送。
马车夫阿福手里的鞭子挥舞的溜圆,回头打量着车里的姚妙仪,低声问道:“大小姐,你外出寻亲一年多,可有了线索?”
姚妙仪敷衍道:“也寻到一些消息,可是兵荒马乱那么多年,线索终究还是断了。姚家待我不薄,于心安处便是家,我就回来了。”
阿福嗫嚅片刻,说道:“大小姐,你是个好人,姚家也算是积善之家,可是……可是毕竟人心隔肚肠,大小姐这样的好人物,多替自己打算吧。”
姚妙仪觉察到不对,阿福是个憨厚老实的,从不会挑拨离间,这话是何意?难道姚家要对她不利?
“阿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阿福坦言道:“我也不晓得,只是最近有县衙小吏到药铺寻东家说话,之后东家和夫人总是低声商议,几乎句句都提到了二房,还有大小姐的名字。”
“阿福觉得,倘若是好事,他们为何至今都不说出来?藏藏掖掖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大小姐生的好看,又到了婚龄,多少人家把自己亲生女儿拿出换富贵去了,而您只是个没有血脉关系的义妹……”
一路说着话,到了饕餮楼下,闻见酒楼的丝竹和食客劝酒大笑的声音。
苏州人喜欢享乐,也善于享乐,大薯天关紧门窗,里头摆放一缸冰块,聚在一起喝酒听曲,好不畅快。
阿福停了马车,搬了脚凳放在车辕子下面,方便姚妙仪下车。
姚妙仪左脚刚踏在凳上,就见眼前有一个黑影落下!
跺!
一声闷响。一个穿着儒衫、头戴诸葛巾的中年男子重重砸在青石板地下,头颅摔碎,鲜血缓缓流淌着,将脚凳的四足都染红了。
男子双目圆睁,散开的瞳孔恰好和姚妙仪对视,遗容是一副释然的表情。
糟糕!中了圈套!
悲痛、愤怒、怀疑……等等情绪齐齐袭上姚妙仪的心头,面上却如同普通市井女子那样惊恐万分,害怕的尖叫起来
☆、第8章 变故横生
啊!
姚妙仪不顾形象的蹲在车辕子上尖叫嚎哭,
差点砸在我和大小姐身上了!阿福吓得够呛,连血泊中的脚凳都不收拾了,赶紧调转马头,打算驱车离开这里。
刷!
街角的乞丐、卖绿豆汤的小贩、路边的行人突然暴起,纷纷抽出了兵刃,封死了路口,原来这些都是乔装的探子。
同时一声哨响,从四处跑来一群肃杀的武士,将饕餮楼团团围住,谁敢往外闯,就挥刀相向,很快青石板上就倒下了五个人。
“捉拿魔教叛党!反抗者杀无赦!”
其实魔教在很早以前叫做明教,在民间倍受拥护。元朝末年时,不堪忍受残暴的统治,韩山童创建了明教,是农民起义军红巾军的领袖人物,所有起义军将士,无论地位如何,都是明教的信徒,包括现在的洪武帝朱元璋。
所以韩山童也叫做明王。
“明王出世,普度众生”。这句口号广为流传,妇孺皆知。
后来红巾军内部权力斗争,互相征战吞并,韩山童死后,幼子韩林儿成了小明王,朱元璋等人表面上依然臣服在幼小的韩林儿脚下,只是小明王被架空了,已经成了精神领袖,并无实权。
再后来朱元璋一统群雄,派人将小明王韩林儿接到南京,途中大船在长江中沉没,韩林儿再无消息。
而在南京的朱元璋在南京登基称帝,国号为明。并且昭告天下,说元朝勾结了明教叛党,刺杀了小明王韩林儿。
新的帝国建立后,明教从此解散。朝廷竭力抹杀了明教的痕迹,将那股明教叛徒称为魔教。
魔教声名狼藉,臭名昭著。不仅仅被朝廷常年通缉、围捕,而且都可以止幼儿夜间啼哭了。时常有母亲哄孩子说:“莫哭莫哭,再哭就被魔教抓去吃了。
所以听闻是朝廷捉拿魔教叛党,众人皆是害怕慌张。
饕餮楼的食客,还有刚才路边经过的行人都被圈禁在酒楼的大堂里,惊叫声、推搡声、叫骂声,当然还有哭声交杂在一起,如一只饿狼闯进鸡窝里撒野,乱成一片。
白面无须的男子坐在堂前的太师椅上,他身形瘦小,脸色偏黄,好像有什么不足之症,可是只是一抬手,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威严,“安静,这么大热天的,再乱吵吵,就成了一锅粥了。”
此话一出,大堂一大半人都闭嘴了,阿福担心姚妙仪混乱中被浪荡子沾了便宜,将她护在一个青花大花瓶的后面,自己拿着马鞭守在前面。
行踪走漏,定是出了内鬼!方才接头的人跳楼自尽,就是为了提醒我!姚妙仪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坐在首座上的男子,这种相貌,再加上略显尖利的嗓音,此人应该是宫里头的太监宦官。
一个穿着湖缎的纨绔子挥着洒金的倭扇,不服气的叫道:“大爷我是来吃饭的,魔教叛党和我无关。苏州府同知是我们家亲戚,识相的就赶紧——啊!”
洒金倭扇落地,同时滚落在地的还有一只断手!
纨绔子尖叫片刻疼晕过去,大堂立刻寂静起来了,落针可闻。
姚妙仪站在一人高的大花瓶后面,看见坐在太师椅上的男子手握一柄锋利的长刀,轻轻一震,上面的残血就凝成血珠,抖在青砖地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男子刀剑入鞘,语气依旧平缓:
“今日我们设伏捉拿魔教叛党,可惜鱼没上钩,鱼饵却先脱了钩。不过我相信,我们要的大鱼就藏在你们中间,否则鱼饵不会拼死挣脱鱼钩,跳楼示警。”
男子的目光在颤若寒蝉的人群中扫视一圈,“只要你们要配合我们找到大鱼,就能不伤一根毫毛的回家。明白了吗?”
众人都不敢出声,只是拼命的点头。便衣武士们将人群分为男女,逐一审问排查。在饕餮楼吃饭的大多是男子,女性只有七人,由两个中年女子搜身。
两人相貌敦厚端庄,眉毛都修的极细,脸上微施脂粉,而且散发的香气是一致的,进贡的宫粉就是这个味道,再看看其举止,姚妙仪初步判断这两人是宫里的女官。
七个女性嫌疑人,年纪最大是六十四的吴婆子,她时常提着一篮子栀子花叫卖,最小的是个只有九个月大的女婴,正在母亲怀里吃奶。
这老一小都不可能是什么传说中杀人如麻的魔教叛党,但是也没逃过搜身,连女婴的襁褓都用剪子剪开了,检查里面的夹层。
人数少,很快就轮到了姚妙仪。问了姓名住址等来历,查明是本地人,而且有街坊邻居、跑堂掌柜等人作证,中年女子依旧面无表情的说道:“衣服脱掉,发簪和发带都解开。”
姚妙仪故作羞怯的说道:“我……可不可以——”她向来小心谨慎,并没在身上藏关键的物件,不过是为了符合市井女子慌张的性格罢了。
中年女子打断道:“再啰嗦,就送到监牢里复审,到时候狱卒可没有我这么客气了。”
姚妙仪解开了腋下的衣带,这时房门被敲响,随即是那个太监的声音,“把姚妙仪放出来。”
中年女子好像很不高兴,细细的眉毛都扭曲了。不过虽然如此,她还是放了姚妙仪。
姚妙仪是由太监亲自领出去的,酒楼后门处,一个光头和尚,和一个青年男子笑着看着她。
“义父!二哥!”
姚妙仪狂喜万分,正是收养她的道衍和尚和义兄姚继同。姚继同一直跟随道衍云游四海,她和这两人差不多两年没见面了。
道衍和尚双手合十,对太监表达谢意,“多谢黄公公相助,给老衲薄面。”
黄太监笑道:“上月皇上在蒋山开论道会,道衍禅师儒释道三教皆通,学识渊博,一鸣惊人,深受皇上喜爱,特招了你去天界寺编修《元史》,京城谁人不知道衍禅师之名呢。”
又佯装给姚妙仪道歉,“今日惊扰了姚姑娘,还请见谅。”
前倨后恭,脸变得飞快。那里想象他刚才砍断人手,恐吓众人的狠戾呢。
姚妙仪那里敢受黄太监的礼?赶紧侧身避开了,说道:“小女子只是一介草民,黄公公开恩,小女子感激不尽。要怪就怪魔教叛党,到处作乱,为祸人间,殃及我们这些平民百姓……”
一阵道谢后,姚妙仪跟着义父义兄回家了。
方才搜身的中年女子看着三人的背景消失在巷尾,冷哼道:“黄俨,我们出宫是奉命捉拿魔教叛党的,你却拿着手中权力当顺水人情。”
“皇上以前当过和尚,至今都信仰佛教,对这些高僧信任尊敬,巴结他们,比讨好那些酸腐读书人容易多了。”黄俨讥诮的看着中年女子,追问道:“李姑姑,我问你,是捉拿叛党的人升的快、还是拉关系走人情升的快?洪武帝坐稳了江山,魔教早就大势已去了,能起什么大风浪?别说是魔教了,就提以前的明教,又有几人信服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