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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衡知道,叫他们往里走,多半一个个都是不敢的。反正他也有些坐不习惯胡床,不如一块去走廊上坐着。
    这么一想,楚衡随手拿过一壶热茶,裹着衣裳就走出中堂,往走廊上随地一坐。
    “来,都坐吧,随便坐。”他拍了拍屁股底下被擦得发亮的走廊,毫无架子道,“我前几日病了,烧得有些糊涂,记不住你们的名字。都报个名,我记下,到时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如何?”
    既然要同郎君见面,那八家佃户自然是各自派了家里说得上话的男丁来。几人过去也同楚衡见过,只觉得是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听说差点就能当官,但不知怎么就从家里分了出来。
    可这回再见,分明觉得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话多了,看起来也亲切了不少。
    “回郎君,小的家里姓邵,属牛,叫我阿牛就行。”有个年纪看起来最轻的先开了口。
    五味这时候已经拿来了楚衡先前吩咐的笔墨纸砚,又吭哧吭哧搬来小几,就盘腿坐在边上,探头看他写字。
    楚衡记下了邵阿牛的名字,又仔细问过家中有多少人,男丁多少,女眷多少,租赁了多少田地,近年产量多少。
    这些原本都是有记录的。只不过如今都在诸枋手里,楚衡不敢保证这几天的功夫,诸枋会不会动什么手脚。靠天靠地靠祖宗,不如靠自己,索性再摘录一份。
    邵阿牛开了头,剩下七家佃户也都不好意思鼓着气,老老实实地把家里的情况都说了。
    说话间,厨房的热菜热饭也都端了上来。肉糜羹、热汤饼、爽口的开胃小菜一应俱全。
    几个佃户一边就着这些,一边说话,不多会儿也都放松了下来,开始当着楚衡的面开了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等最后一个佃户说完话,楚衡也罗了笔。五味和白术帮着把小几和笔墨扯下。走廊一下子就只剩下他和佃户们。
    “我曾答应过大伙儿,免三年的租。”
    听楚衡终于提到涨租的事,佃户们热汤也不喝了,放下碗,紧紧盯着他看。
    楚衡抬起头,微微一笑:“这事,不变。”
    他话音才落下,佃户们都松了口气。邵阿牛瞪圆了眼睛:“郎君真的不涨租吗?”
    楚衡点头。
    他是搞科研的,对数字最为敏感,结合各家报上的近年田产来看,免三年的租,并不会有多大的影响。诸枋一来就想着涨租,大概是为了能从中贪墨。
    佃户们多老实本分,一听说免租的事不变,也没想过去问先前那新来的管事为什么说要涨租。
    邵阿牛面上略带兴奋,激动地一胳膊肘撞翻了手边的汤碗。好在喝了大半,剩下的这些只沾湿了楚衡的衣角,没让他烫着。
    可即便如此,正巧回来撞见这场面的五味,还是扑了上来,抓着楚衡就红了眼眶。
    “三郎疼不疼?”五味不满地瞪了眼邵阿牛。可他人小,鼓着脸的模样不觉得有多生气,反倒像是在同人撒娇。
    邵阿牛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郎君,你这衣裳……多少银子,我……我赔你吧……”
    他虽然说赔,可心里也是打着鼓,生怕一件衣裳要了他家一年的收益。
    看着邵阿牛那副肉疼的面孔,楚衡还有点好笑:“行了,不用你赔。”他说完话,看着面前老实巴交的邵阿牛,突然说,“衣裳虽然不用赔,可你得帮我办件事。”
    “郎君只管吩咐,我邵阿牛没钱,可有义气。”
    楚衡忍笑。他用不着邵阿牛讲什么义气,能有三分的忠心倒是不错的。
    “你帮我去接一个人。”楚衡翻了翻手里写满了字的本子,视线落在邵阿牛名下,“等你把人接回来,要是愿意,你就留在我身边给我做事。一年我给你一两金子。”
    楚衡早就在脑子里算了下。他穿的这本书是纯架空的,物价方便有些混乱,一两金子约等于六贯钱,一贯钱差不多是一千文。一斗米十五文,一斗小麦三十五文,一斤盐四十文,三枚鸡蛋一文钱。这么类推下去,一年一两金子,对寻常人家来说已经是不错的收入了。
    再加上邵阿牛家还租了五十亩田,一家老小十余口人,足够生活得比从前富裕一些。
    他现在需要人,邵阿牛这人以后不管能不能近身使唤,目前招揽过来都还是不错的。大不了往后打发他做别的。
    楚衡这话一出,其余几个佃户都睁大了眼,有些羡慕地看着邵阿牛。而邵阿牛本人,摸了摸后脑勺,迟疑的问道:“郎君,你说这话真的假的?一年一两金子?”
    见楚衡点头,邵阿牛嘿嘿一笑,乐开了花:“一年一两金子,我能给我媳妇买身好看的衣裳了,买绢布的。再给侄子买一套文房四宝,沾沾郎君的光,说不定以后老邵家也能出个读书人。”
    笑够了,邵阿牛一拍胸脯,“咚”的一声:“郎君你放心,你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我邵阿牛一定给你做好了!”
    楚衡冲他微微一笑:“你帮我去把庄子原来的陈管事接回来。就说我病好了,想活动活动筋骨了。”
    他的话里带着点奇怪的意思,邵阿牛听不大明白,可瞧着那张苍白漂亮的面孔,突然觉得他家郎君是该活动活动了。
    啧,这瘦精精的,感觉他一只手就能把郎君给提起来。
    第3章 【零叁】小蹊跷
    郎君答应了不涨租,也依旧照着之前答应的这几年免租,别云山庄的这八家佃户顿时放下心来。
    如今年头不好,田产一年不如一年,能少缴一年的租金,对于佃户们来说,都是件好事。
    他们早做了打算,要是新来的那位管事说涨租的事是真的,他们就大闹山庄,然后豪气地跟郎君辞行,到别处当佃户去。
    如今一切照旧,他们又可以乐淘淘地留下照顾租赁的那几十亩地。
    听白术描述了佃户们各自回家后,一家老小欢天喜地的样子,楚衡微微扬唇,觉得舒心了不少。
    他上辈子学的是理工科,种地这事对他来说,简直两眼一抹黑,要是这些人一气之下走人了,前任留下的这四百多亩地到了他的手上,可就真的都要荒了。
    好在,佃户们最好说话。只要条件达到了,自然还是愿意留在熟悉的地方继续耕种的。
    再怎么说,别云山庄都是前任分到手的家业,不求兴旺发达,但求无功无过。
    要不然,楚衡睡着了都怕前任夜里入梦,掐着他脖子哭喊“还我命来”。
    前任楚衡是庶出,他娘是良家女,小门小户的被楚衡他爹楚大富的正头娘子看中,抬进楚家做了妾。
    楚大富的几个妾都是正房亲自纳进家门的,在楚衡的记忆里,各个都是娇花,但无一例外没有生育。
    前任的出生,是意外。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外,有些碍了人眼。
    八岁那年,前任过童子科,如果没有楚家阻挠,应该早就授官了。
    十四岁前任又过关斩将,一路从扬州考进了燕都参加殿试,结果殿前失仪,被斥,幸好捡回一条性命。
    等到十六岁再考……
    大概是因为这段记忆太过难以启齿,楚衡回忆了很久都只有些模糊不清的记忆。
    可他知道,这段记忆,应当和前任的死脱不了关系。
    不过不管怎样。
    楚衡打了个哈欠。他有的是时间搞清楚前任的死因究竟是什么,等搞清楚了这桩事,接下来就该好好谋划怎么活过二十岁,混吃等死到六十了。
    于是,楚衡就这样一边在山庄里好吃好喝,一边温习离经心法,顺带着调理这具身体,过了几日,终于等来了去接老陈头的邵阿牛。
    老陈头是别云山庄的老人了。
    前任他爹楚大富三十多岁的时候,从人手里买下了这座山庄和周围的田地山头。楚大富虽然对小儿子没多大感情,可也怕别人议论楚家苛待庶子,分家的时候,直接就把这里给了小儿子。
    老陈头那时候就已经在这里当差了。
    正是日头西下时分,从内院出来,迎头就能看见天边毫不吝啬地铺满了大片的红霞金光。楚衡站在原地,看得有些呆了,直到白术又催促了几声这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五味就跟在边上,仰着脖子问:“三郎在看什么?”
    “在看天边的红云。”
    “好看吗?”
    “好看。”楚衡伸手摸了摸五味的脑袋,“去叫厨房准备一桌菜,再要几坛酒。”
    五味闻言,似乎是怕他大病初愈又贪杯,瞪圆了眼睛。等楚衡再三保证只小酌两杯,这才听话地奔去了厨房。
    等人一走,楚衡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一脸忍笑的白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看着强做镇定,背着手大步往前走的主子,白术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
    进了中堂,楚衡一眼就瞧见正手舞足蹈说话的邵阿牛。再看他跟前的老头,抖了抖眉毛,指着邵阿牛教训了几句。
    这人就是老陈头了。
    楚衡一眼便认出了他。老陈头如今已经五十多了,额头上的褶子多得能夹死蚊子。和诸枋不同,老陈头在别云山庄当了这么多年的大管事,身上穿的依旧是那几套粗布衣裳。
    楚衡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老陈头,脑海里很快就对他的身体情况做了个判断。
    五十多岁的年纪,放在古代,已经步入老年。但兴许是一直做活的缘故,老陈头的底子并不差。
    起码,比楚衡自己要好上许多。
    楚衡叹了口气,想着靠帮忙调理身体来拉拢老陈头,大概是不行了。
    只盼着这一位,是好相处的。
    老陈头余光瞥见他进了中堂,眼皮子往上抬了抬,不吭声。倒是邵阿牛,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立马安静了,垂着手站在跟前:“郎君。”
    “嗯。”楚衡点了点头,说,“回头下去找我的小童领赏。另外,从明日起,你暂时跟在陈管事的身边做事。我若是要找你,记得随叫随到。”
    邵阿牛闻言,脸上顿时绽放开大大的笑容,嘿嘿笑着摸了两把自己的后脑勺,忙听话地往中堂外走。
    白术和五味这时候也退了下去。中堂之中,只留下了楚衡和老陈头。
    老陈头站着不动,一言不发,直到楚衡径直走到跟前,俯身行了一礼,这才叹息道:“郎君这是何必。”
    楚衡惭愧:“前些日子染病在床,竟不知陈管事被寻了理由赶走,实在是愧疚。”
    “你一个读书人,腰板要直,怎么能向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行大礼。”老陈头皱眉,又等了一小会儿,才开口道,“何必使人找我回来,别云山庄有诸管事在,郎君可高枕无忧。”
    楚衡不信邵阿牛这一路上没把涨租的事同老陈头说,只当不知,又仔仔细细从头说了一遍。末了又道:“若他能安分一些,我倒是能留他在庄子上当个小管事,月俸方面自然不会少了他。可如今看来,只怕这人野心不小,别云山庄留不得他。”
    老陈头沉默地听着,完了终于给了回应:“郎君可下定了主意?”
    他停了一停,抬眼朝楚衡笑了一下:“郎君若是执意要我回来,可就要得罪人了。”
    回应老陈头的,是楚衡唇角扬起的弧度。
    “自然是,不怕的。”
    老陈头才回山庄,诸枋就得了消息。
    田间地头的佃户们都在谈论他回来的消息。这些佃户同老陈头认识的久一些,关系也都不错,知道老陈头被赶走来了位新管事的时候,还有人自发地送了他一段路。
    于是人一回来,佃户们就又都高兴了起来,纷纷商量着什么时候请老陈头到自个儿家里喝上两壶。
    可佃户们高兴了,诸枋却气得无处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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