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凌在门后一番摸索,竟是寻出了一个灯笼。男人的声音在雪夜中,显得格外幽远:“数百年前,□□开国之时,曾经封过一位纳兰氏为异姓王。这个地方,便是纳兰家族的祠堂。”
兰芷有些惊讶:她以为这么大的院落,怎么也会是个大家族的宅邸,却不料,竟然只是间祠堂。
黑暗之中,有火光闪过,而后,灯笼亮起。借着光亮,兰芷依稀能看清塌毁的房屋,破碎的青石路。整个祠堂显得破败而死寂,唯独四散的琉璃瓦碎片,隐约昭示着这里曾经的繁华。
兰芷正在打量间,段凌忽然牵住了她的手。他用温柔却不可抗拒的力度抓着她,温声道:“这边走。雪天路滑,小心别摔着。”
我有功夫,不会摔着,兰芷心中闷闷回答。可许是对身世的好奇压过了其他,她并没有反对。子夜寂静,只能听见斗篷扫过雪地的簌簌声,伴随着脚踏积雪声,吱呀,吱呀……
段凌牵着兰芷,一前一后沉默行过一段路,来到了一座大堂。大堂四周墙壁都破损了,风夹着雪花吹入,更显阴寒。堂正中竖着一方巨大石碑,段凌行到石碑前停步,默立片刻,沉沉开口道:“15年前,先皇忌惮纳兰王势力,寻了名目大兴刑狱,将纳兰本家近千人、旁家四千余人,皆数屠杀。之后三年,又将效忠依附于纳兰王的家族共计上万人,陆续诛杀。”
死了近两万人的刑狱么……兰芷微微动容。灯笼微光下,她隐约见到石碑下方空空,上方却刻着许多名字,都是纳兰姓氏。兰芷仰头看段凌:“我也是纳兰家的人?”
段凌将灯笼抬高了些,指着石碑中最后一个名字道:“你是已故纳兰王的女儿。”
兰芷定定看那个名字,心中竟是一片空茫。身世问题,已经困扰了她许久,可待清楚真相时,她竟有些不知所措。她再前行一步,贴近石碑,手指轻缓抚过那个名字,半响才看清那几个字是“纳兰纤”。
纳兰纤。兰芷默念这个名字,低低开口道:“怎么好像是个女人名。”
段凌在她身后道:“纳兰王从来都是女人。”他的声音幽幽:“传说纳兰一族被神灵眷顾,有数千年的悠长历史,可这种眷顾,从来只维系于女子身上。每一代的纳兰王都会生下一个女儿,背上长着尹罗花胎记,这个女儿,便会成为下一代的纳兰王。”
兰芷于石碑前垂首,心中情绪复杂,而那万般心思中,竟还对这传说生出了旁观者一般的质疑。她默立许久,终是放下手,偏头看向段凌:“那你呢?你又是谁?”
她问完这话,却又去看那石碑。段凌便是一声低笑:“别找了。我和我家人的名字,还没有资格出现在那石碑上。”
他停顿片刻:“这石碑上的人,都是纳兰一族的本家。而我和我的家人,是纳兰的旁家。”他环视大堂:“旁家人的地位不比本家。需得是受重视的旁家人,才能在每年的上元节踏入这个地方,一并祭祀先祖。”
他的语气和缓,仿佛并不因此不平,兰芷忍不住转身问:“既如此,旁家又为何还要守着本家?”
段凌看她一眼,轻轻一笑:“自宇元立国后,纳兰家族一直风光无限,即便是做纳兰旁家的人,也能得许多便利,何乐不为?更何况……旁家的男子,还有机会迎娶纳兰王啊。”男人一扯嘴角:“若是能成为纳兰王的夫君,地位、权势、财富皆唾手可得,有什么不好?”
兰芷却是一愣:“旁家的人……不是也姓纳兰么?又怎能同族同姓通婚?”
段凌失笑:“同姓不婚?这是中原人的规矩,兰芷倒也清楚。可宇元人何曾有这许多讲究。加之纳兰家向来自称神族后裔,看重血统纯正,自是要在旁家中挑选最优秀的男子,延续这份尊贵。”
兰芷又被他抓住漏洞,有些尴尬,却不再戒备。她盯着地面,心中有种隐隐的期盼,却也有些莫名的别扭:“所以……我们俩,是血亲么……”
她没有抬头,看不见段凌的神情,只能听见他缓缓道:“我们是纳兰一族仅存的血脉,而你……是我的王。”
——……
兰芷片刻方消化了这句话,抬头怔怔看段凌:他是认真的么?
灯笼烛火给段凌的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兰芷仔细打量他,却无法从他的神色中,辨清他话语的真假。大堂中一时无声,只能听见风夹着雪花,在堂外吹荡。沉默持续,灯笼中的烛火不知烧到了什么,“啪”地一声轻响,晃动了几下。
段凌便在这细微的声响中,缓缓笑了开来。他伸手一敲兰芷的脑门:“或者,虽然血缘关系已不可考,但我虚长你9岁,总是能做你哥哥吧。”
兰芷呼出一口气:这人果然又在逗弄她!她捂住脑袋,别扭退后一步,段凌却再次牵了她的手:“来,我带去你外面看看。”
或许是得知了两人的关系,兰芷不再排斥段凌的这个举动。这段路走得不似之前那般难熬,段凌也不再沉默,而是在风雪之中,轻声说话:“我12岁那年,第一次获得准许,踏入这间祠堂。彼时,我和另外九十九名同龄的旁家男女,在刚刚的大堂里,对你宣誓效忠。你的血被滴入铁水中,然后烙印在我们的身上。”
似乎是忆起了当年的场景,他轻笑起来:“那场面其实盛大庄重,可那时你才3岁,看着还憨憨傻傻,我跪在人群中,只觉这仪式是个笑话。且我在自家里也算出众,心高气傲,偏偏长辈每每耳提面命,总是反反复复教导,不好好奋发,不成为家族中最强的男人,便没资格迎娶纳兰王。被烙上烙印的那刻,我心里暴躁想,这一切……真是蠢透了。”
说到此处,段凌看向兰芷。女子被他牵着,却没了往日戒备与疏离的模样,浅棕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看他。段凌不自觉弯起了嘴角,停步道:“于是,仪式结束后,我领着另外十多名孩子,趁着大人们不备,将你抓了起来,带到了这个地方。”
兰芷跟着停步,缓缓四望,便见到了一块空地。空地上有几墩一人高的石柱,似乎是做练武之用。
她还在扭头看,却感觉腰肢被人搂住,身体突然腾空而起!兰芷本能就想一脚踢去,却生生克制住,任由段凌将她抱起,放去了那石柱上。
石柱直径约半米,兰芷悬着腿坐在上面,索性蜷起了身子,抱膝静静看段凌。段凌环视四周:“这是练武场。纳兰家族每年祭祀后,都会在这里举行比武。那时我心里不舒畅,迁怒于你,却又不敢真对你怎样,于是便把你带到这里,扔去这高高的石柱上,想要吓唬你。”
他终于回头看兰芷,却对上了女子安静的目光。段凌忽然便笑了:“十多年了,你倒是没变呢。当时你也是这样,抱着膝盖坐着,静静看我们张牙舞爪,倒是让我好生挫败。”
男人不着痕迹握住兰芷的手:“当时我便想……”他对上兰芷的眸,眯着眼笑了出来:“将来寻着机会,我定是要……把你欺负哭啊。”
☆、第16章 身世(三)
还真是……远大的志向。没想到面前这个男人竟也曾有过幼稚的时候,兰芷忍不住浅浅勾起了嘴角。可见段凌看她,她又敛了笑意,轻咳一声道:“唔……只可惜后来我离开了,你也再没机会实现愿望。”
段凌的手指轻缓摩挲她的掌心:“兰芷可是觉得我幼稚?”
兰芷不答,只是对着膝盖上的雪花呼出了一团白气。
段凌眨了眨眼,神情就似讨要表扬的孩子一般,歪头看她:“但为纳兰一族报仇的人,却是我啊。”
兰芷一直蜷身而坐,听到这话,却是下意识直起了腰:“你不是说……下令诛杀纳兰一族的人,是先皇么?”
“无错,就是他。”段凌似是愁苦皱了皱眉,可声音却是悠悠:“便是因着他的权势地位,我这复仇之路,走得可不容易。”
他的目光越过兰芷,投向远方:“当今圣上与我年纪相仿,早年又曾得机缘相识。他的母妃出身低微,他也不得先皇喜欢。16岁那年,我以段凌的身份入虎威卫,与他重逢。他知晓我的底细,而我也清楚他的野心。”
“现下想来,那个时候,也不知是他有意招募了我,还是我主动投靠了他。”说到此处,段凌停顿片刻,声音愈发低沉:“之后五年,我为他算计谋事,为他铲除异己,费尽心机活了下来,好容易等到了那一天……”
他看着脸色渐渐凝重的兰芷,却是缓缓绽开了一个笑。男人凑得更近,仰头贴去她面前,轻声细语:“兰芷,我有几个秘密,现下告诉你。”
“都说当今圣上是奉旨继位,其实不然,他是逼宫。”
“都说先皇是暴病猝死,其实不然,是我……亲手砍下了他的头。”
兰芷一瞬间,忽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灯笼烛光斜斜投照在段凌脸上,那张素日里俊逸的容颜,此时却意外有些妖冶。男人浅棕色的眸子锁住她,薄唇再次开合:“那男人尊贵无比的头颅,我就埋在大堂石碑底下……”
兰芷瞳孔微缩,猛然抽手,捂住了段凌的嘴。她深深吸气,片刻方道:“别说了。”
段凌依旧贴近,就这么任她捂着自己,定定看她。兰芷也不放手:“这些秘密,你应该至死都埋在心里。”
——这些都是当今圣上忌讳之事,段凌却一清二楚。无怪他曾是圣上的心腹,现下却只能在虎威卫做个副使。都说狡兔死走狗烹,圣上即位后没有第一时间将他杀死,已经是个奇迹。他便应该安分沉默保命,又怎能将这些事告诉第三人?
他还说先皇的头颅埋在纳兰祠堂……当今圣上便是再残暴不仁,为着天家颜面,也不可能不留他父皇全尸。那先皇的头颅,还不知是段凌通过什么途径弄来的。这种足以让他死千百次的秘密,他竟然也告诉她……
兰芷收回手,缓缓道:“今日的话,我只当没听过。”
段凌却一把握住她逃离的手:“别啊!”男人浅笑盈盈:“我将这条命都交到了你手里,你却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他明明是笑着,可兰芷却从那目光中,觉察出了些逼人之意。两人对视片刻,兰芷败下阵来,偏过了头:“你……你不必如此。”她呐呐道:“自……爹爹死后,我便以为,我在这世上再无亲人。现下得知有你这位兄长,我心中不知有多欢喜……”
她向来不习惯这般直白表露情绪,说到“兄长”二字时,不自觉便微红了脸:“今日你对我所言,字字句句我都相信,你实在不必将那些秘密也说与我听。”
段凌似乎很满意,长长“哦”了一声,却是道:“那叫句哥哥来听?”
哥哥?兰芷暼段凌一眼,别扭感又浮上心头。她努力许久,终是没好意思开口,索性将头埋进了膝盖。
段凌唉唉直叹气:“我找了你十多年,好容易相认了,你却连声哥哥都不肯叫,真是伤心。”
兰芷脑袋动了动,露出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这么多年我音讯全无,许是死在了哪里也不一定。”
段凌摇头:“不可能。”他笑得眉眼弯弯:“纳兰王有神灵庇佑,你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神灵庇佑……兰芷暗自腹诽这个回答,段凌却缓缓敛了笑:“阿芷,我的秘密已经告诉了你,那你的秘密呢?是否也该告诉我?”
她的秘密?兰芷一点点抬头,便撞上了段凌认真的目光。男人声音轻柔,问出的问题却是一针见血:“你来到浩天城参军,是否别有目的?”
兰芷一时默然。原来……今日段凌将她带来这里,又对她说了许多,便是想要问这个问题。
他是在担心她吧?这个男人思虑周详,看到那细作的香囊,还不知道想了多少。可是……她应该把她的过去告诉他吗?将他牵扯进她的恩怨里?
段凌见兰芷不答话,忽然退后一步,单膝跪下!他右手抬起置于胸前,低头躬身,朝着兰芷行了一个宇元人最为郑重的效忠礼。然后他直起腰:“纳兰列祖为证,纳兰凌在此起誓,会以性命守护纳兰芷,不让她受到伤害……”
兰芷大惊!她连忙从石柱上跳下,俯身去拖段凌:“……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他竟是……朝她下跪!
便是此刻,兰芷心中忽然明了:段凌心中,其实并不真将她当做妹妹。他说她是他的王,或许……是有几分认真的。
虽然他口中责骂纳兰家族愚蠢,可孩童时期,长辈的反复教导和他的耳濡目染,已经在他心中留下印记。所以他纵然孤身一人,也要执着为纳兰一族复仇;所以他数十年如一日寻找她,不曾放弃。所以他说她有神灵庇佑,所以他能朝她下跪……
怕是连段凌本人都没有意识到,古老的纳兰家族已经覆灭,可他身为仅剩的幸存者,却依旧在坚守虚妄的传说。
——段凌的誓言绝无虚假。这样的段凌,真的能为她舍命。
兰芷忽觉一阵恐惧。她不要他舍命。她已经失去过家人,那种痛,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经历。现下好容易碰上段凌这个血亲,让她在这乱世中有了一份牵系,不是曾经失去过的人,不会懂得她有多珍惜。往后的路,她宁愿一人磕磕绊绊去摸索,能走多远是多远,能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就最后算没法杀了向劲修,也决不拖累段凌。
段凌顺着兰芷的力道站起,便见女子低头垂了眸:“哥哥这么问,可是因为我帮中原细作传递了消息?”
她没有否认她今日所为,这让段凌松了口气。他反握住兰芷的手臂:“阿芷,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中原人的细作?”
“不是。”兰芷答得果断:“我会帮那中原细作传递消息,只是因为他曾经帮我送过信。”
“送信?”段凌皱眉:“送给谁?”
兰芷犹豫片刻,措辞道:“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
段凌眯眼打量她,忽然问出了句:“是你喜欢的男人?”
兰芷抬头看他一眼,很快偏开了目光,却没有否认。段凌得了这默认,冷笑出声:“我猜猜。那男人知晓你武艺高强,对你嘘寒问暖,与你暧昧不断。他许诺你未来,却又哄骗你来浩天城参军,便是想要你‘顺便’帮他点小忙。”
男人语速渐快:“你的反追踪能力很强,是他特意教导过你?他还教了你什么?遇事要沉稳冷静,果敢大胆,随机应变?对了,你这猎户的身份,不会也是他帮你伪造的吧?”他用力抓住兰芷肩膀:“阿芷,你想一想!那中原细作能与他传信,那他又会是什么人?你被利用了!”
☆、第17章 军宴(一)
自相识以来,兰芷从来没见过段凌这般动气。男人的薄唇紧抿,面色沉沉,眸中酝酿着不可遏制的怒意。可她的面色却丝毫无波。她只是平静摇了摇头:“哥哥,你多虑了。”
段凌眯眼盯她。她不为他的话所动,这说明什么?他刚刚所说的一切,她都早有过设想。她对那人有过怀疑,却选择了相信。原因……不外乎她认为那人对她有真感情。
果然,兰芷又平和开口道:“我有我的意志,不为他所操控。他若真能让我顺从他的心思,那也是他高明。”她停顿片刻,无波无澜道了两个字:“我认。”
——这丫头……简直没救了!素日里看她冷淡漠然,却不料心底里,却是个重情的主!
段凌暗骂兰芷偏执,面上却一声叹息:“好吧,既然你这么坚定,那我自是相信你的眼光。可你总该告诉我,那人到底是谁吧?”
兰芷不上当。她不答,却是仰头认真道:“总之,我不是中原人的细作。我对他们的计划一无所知,也并无兴趣。近日的事情是个意外,往后一定不会再发生。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就只是这样?段凌心中无奈。她不仅没有回答他那人的名字,而且没有告诉他,她来浩天城的真实目的。可他又不敢再逼,就怕逼不出答案,反倒引得兰芷更小心戒备,往后他想暗中查探,也探不出端倪。遂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不是中原人的细作。只要她不是细作,往后就算惹出了什么乱子,也多少有转圜余地。
至于那个敢将兰芷当棋子的男人……段凌微垂了眸,遮住了眼底的杀意。
兰芷见段凌垂眸沉默,有些紧张。今夜段凌对她可谓是掏心挖肺,她却依旧选择了对他隐瞒。这般不对等的态度,她怕段凌会不高兴。却听男人没头没尾道了句:“你鞋子湿了。”
兰芷一愣,低头看去,果然见到鞋面上一圈水渍。段凌召唤紧急,她离开得匆忙,衣服没换,穿得还是屋中的便鞋。这么厚的雪走来走去,湿了也是正常。她并不在意,却见段凌转身背对她,蹲了下去:“上来,我背你。”
男人的肩背宽厚,看着很是安全可靠。兰芷觉得,她应该拒绝,可她只是怔怔站立,心头隐隐浮起了期盼。
她不曾被人背过,却背过很多人。养父严肃古板,教导她尽心,待她却有礼,自小到大别说是背她抱她,就连她的手都不曾牵过。养母端庄贤淑,行走起来,裙摆都丝毫不动,更是不曾背她。那年中原皇城破后,他们被斩首,头颅悬挂在城墙上,却是兰芷拖着重伤的身体,将他们残缺的尸体,一一背去山上葬了。
弟弟小兰芷两岁,古怪又调皮。他死那年方才14岁,个头还没她高,又不曾习武,自是背不动她。偶尔她去山中打猎,弟弟倒是会缠着跟来,可熬不住多久,却又睡死过去。兰芷便背着他,将他送回屋。
至于萧简初……那个男人一向体弱,偶尔生起病来,还要用轮椅代步。她从来就不曾指望他能背她。倒是一日,他在她屋中突然发了病,周围又没有近卫相随,便是她背着他急急飞奔,将他送回了寨中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