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雨梧定定地看着他。
陈宗贤猛然一滞。
“我曾听我祖父说过,你年轻时在地方上做官,爱民如子,当地的百姓都称你为青天,后来你得赵籍赏识,才从地方上到了燕京。从农人之子到一国次辅,至今你也不过才五十来岁,哪怕你妻弟在江州勾结乡绅以天灾造人祸,兼并百姓田地,江州父老也无一人疑你,他们以为你被你妻弟蒙蔽,以为你被你妻子蒙蔽,他们不知道你那所谓贫瘠的,长不出好苗的田地里埋着数不清的银子,不知你清苦的表象之下,实则欲壑难填。”
“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眼中只见方寸,只有白苹而无天下?”
“难道你们莲湖洞中只有一个杜元恕?难道要我放开手,任由你们残害我白苹中人?”陈宗贤脸颊上经年的伤疤颤动,“难道要放任这朝野上下皆成你莲湖洞的党羽吗?那我白苹出身的士子还有什么出头之日?我从来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大局!”
“什么大局?”
甬道尽头,纷杂的步履声响起,一道清越的女声随之而来。
银饰碰撞的清音响起,陆雨梧转过脸,盆中烈焰跳跃,映照那紫衣女子腰间银饰雪亮凛冽,而她身边,则还有一个黑衣少年。
细柳走近,与陆雨梧相视一眼,随后她看向牢门内:“为了你所谓的大局,失妻失女也在所不惜是吗?”
一句“失妻失女”,犹如利刃般,骤然狠狠刺入陈宗贤的胸口,他眼睑一抖,干裂的嘴唇也颤动起来。
“陈宗贤,你可知我是谁?”
细柳一双冰冷的眸子凝视他。
陈宗贤抬头,目光却落在她身边的惊蛰身上,定住了,仿佛再也不会挪动了。
惊蛰亦看着他,抿紧嘴唇。
陈宗贤的嗓音透着沉沉暮气:“我老了,忘性却没那么大,若早知今日,我无论如何都要先杀了你。”
细柳淡声:“你不是曾经威胁过侯之敬,让他杀了我吗?”
这一瞬,陈宗贤猛地将目光挪到她身上,他脸颊的肌肉细微抽动,牵连着他凹凸不平的疤痕更加狰狞:“你……”
“在成为细柳刀的主人之前,”
细柳手指摸着腰侧的刀柄,她对上陈宗贤不敢置信的目光,“我叫做周盈时,我爹是前庆元巡盐御史——周昀。”
“不可能……”
陈宗贤踉跄往后退了两步,那陈平连忙扶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死死地盯住细柳:“绝不可能!”
可是,陈宗贤看着她那双清冷的眼睛,一股深寒却顺着他的后脊骨往上不断地爬,他忽然想起玉海棠对她的奇怪态度。
他嘴上说着不可能,心中却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压得他喘不过气。
“噌”的一声,刀光一闪,牢门锁链落地的刹那,细柳几步跨入牢门中,惊蛰见状,下意识地喊了声:“细柳!”
牢门内,陈平猛然挡去陈宗贤身前,袖中一双纤薄的寒光闪烁,骤然抵住细柳的刀锋。
昏黄的火光中,
惊蛰双手抓住牢门,看清陈平袖中探出的东西,赫然是一双短钩,那双钩有些独特,钩背开了锋,打磨得十分纤薄,如细线一般,却十分坚硬锋利。
“……是你?”
惊蛰瞳孔陡然紧缩,他嘴唇发颤,紧紧地盯住陈平:“竟然是你?”
细柳垂眸瞥了一眼陈平手中这一双短钩,她运起内劲一刀擦过短钩,侧身刺向他腹部,陈平的功夫并不像他从前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庸,但因为李酉先前重伤了他,他并不能利落地躲开细柳攻势,此时,一枚飞刀破空袭来,正中他肩骨。
陈平吃痛,踉跄后退,后背抵上墙壁,惊蛰快步奔入牢门中,一手猛按陈平肩骨中的飞刀,陈平不由痛叫起来:“啊啊啊啊啊!”
惊蛰眼眶泛红:“陈平你说!我爹是不是你杀的!”
飞刀上的毒,令陈平浑身无力,他握不住双钩,也抵抗不了,只能感受到那枚飞刀深深扎进他的骨肉当中。
“是我让他杀的。”
陈宗贤的声音忽然响起。
惊蛰一瞬看向陈宗贤,他脸颊的伤疤丑陋极了,惯常会梳理整齐的头发也乱蓬蓬地披散着,惊蛰看着他,心中升起一种仿佛自己从未认识过他的错觉:“……为什么?”
陈宗贤垂着眼帘,并没有看他:“他是先太子的近卫,他插手了汀州的贪腐案。”
“那你为何不连我一起杀了?”
惊蛰松开陈平,几步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襟:“你为何不杀了我?你不是喜欢斩草除根吗?你不是这么对细柳的吗?你为什么不也这样对我?”
陈宗贤松弛的眼皮一动,他终于抬起眼,看向面前这个双眼通红的少年,半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仅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看见你那么小,我也不知道为何就动了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
惊蛰忽然笑了两声,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他愤怒道:“因为你的恻隐之心,所以我这么多年来便一直在对一个杀父仇人口口声声地唤着恩公!陈宗贤!你不亏心吗!”
“我父亲的尸骨在哪儿?你告诉我在哪儿!”
“在汀州白石岭,和你师父在一处。”
惊蛰指节发颤,一下松开了他的衣襟,他眼中泪意模糊,颤声:“连我师父,你也……”
“他知道的太多了。”
事到如今,陈宗贤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他眼底只有深深的疲倦。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惊蛰哽咽地嘶喊着,从怀中摸出飞刀,却对上陈宗贤那双眼,这么多年,他记得父亲的仇,却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很长一段日子里,是这个人在用慈蔼的目光看着他,给他选最好的布料做衣裳,总让他去府里吃饭,给他钱买零嘴,管教他,关心他。
可偏偏是这个人,杀了他的亲生父亲和师父。
两条人命沉甸甸地压在惊蛰身上,让他喉咙发哽。
“我对你不好吗?”
陈宗贤问他。
“在我心里,”陈宗贤看着面前这个浑身紧绷犹如拉满的弓弦般的少年,“我早就将你当成儿子一样了,我从没想过要害你。”
“别说了!”
惊蛰吼道。
他紧紧地攥着那枚飞刀,锋刃划破了他的掌心,鲜血汩汩流淌,而他浑然不觉,他只是往后退一步,又退一步。
这时,陈平想要趁机跑到陈宗贤身边,然而他才一动,细柳的短刀横擦过去,割破陈平的脖颈。
陈平捂着鲜血淋漓的脖子倒下去。
细柳转身踢中陈宗贤的膝盖,他倒下去的瞬间,细柳手握双刀,刺穿他手腕,刀锋在血肉中一转,狠狠碾碎他的筋骨。
“啊啊啊!”
陈宗贤嘶喊出声,脸颊的伤疤更加狰狞,他双眼陡然布满血丝,而惊蛰看着这一幕,他紧紧地攥着飞刀,闭起眼睛,眼泪顺着眼睑无声滑下去。
陈宗贤浑身颤抖,他看着细柳,又去看牢门外,始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陆雨梧,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陆雨梧皱眉。
陈宗贤笑得呛得心肺生疼,他猛咳了一阵,嗓音嘶哑极了:“陆雨梧,你以为你老师就清白吗?”
陆雨梧脸色骤变。
陈宗贤又看向细柳,干裂的唇绷出数道血痕:“周盈时,你是周盈时……”
“那你可知,还有一个人的手上,也沾着你爹的血?”
外面天色青灰,忽然下起了小雨,郑鹜被永嘉皇帝姜寰拘在内阁里久了,他与蒋牧二人又三番四次遭到断水断食的对待,他的身体一下子垮了,自新皇登基至今,他一直在家中养病。
家中只有几个老仆,都不多话,郑鹜一个人在书房中坐着,自听见细柳与陆雨梧去了诏狱的消息,便让人摆上来两盏茶放着。
他面前摆着一卷翻开的书,但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他仍然盯着那一页出神,没有要翻页的意思。
“老爷,小陆大人来了。”
外面,老仆说道。
郑鹜堪堪回神,反应了片刻,抬头:“只有他一个人?”
“是。”那老仆低声应道。
很快,老仆将陆雨梧请进了书房中,外面雨声沙沙的,郑鹜抬头看他,他身上沾着湿润的雨露:“我以为,细柳姑娘也会来。”
陆雨梧看向案几上放着的两盏茶,他的声音裹了一分哑:“您知道她是谁?”
“知道。”
郑鹜点头。
“一直知道?”
“一直知道。”
书房中陡然一静,陆雨梧转过脸来,窗外淡薄的天光映照他那张苍白秀整的面庞,他抬手握住茶碗,指节却骤然收紧,茶碗一下摔在地上,“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既然您早就知道,那您为何不告诉我!”
陆雨梧喉咙发紧。
“只有她忘记自己,所有人都忘记周盈时,她才可以被允许活下去,为了保下她,无论是玉海棠,还是我,都必须守住这个秘密。”
郑鹜坐在书案后,徐徐说道。
陆雨梧想起周世叔的《茏园手记》,想起杨雍从明园旧人口中探查到的消息,他发现自己竟然从来都不了解自己的老师:“我从前竟不知,原来老师您与周世叔相识,非但如此,您还与先太子来往过,是吗?”
郑鹜唇边浮出一抹苦笑:“我本是一个将死的罪官,除了你祖父,便是先太子赏识我,我原本已绝了再仕之心,但先太子贤明仁厚,对我这么一个下过大狱,一身功名尽数被革除的罪官,竟也礼贤下士,三请四请,我是因为先太子的缘故,才会与周昀相识。”
“当年因为一个杜元恕,庆元那桩贪腐大案闹得太大了,非只是盐政官,还牵连了庆元数名盐商,因为先太子的授意,周昀查得极深极狠,牵连官员无数,直到钟家出了事,先帝与先太子在干元殿争吵过后,先帝便将先太子禁足东宫。”
窗外雨雾朦胧,郑鹜侧过脸望向庭内:“那时,先帝秘密召见了我,我一介布衣,他偏偏召见我。”
“那个时候我便知道,这桩案子该结束了,不能再查下去了,而案子要收尾,必须要有一个收尾的人,我知道,钟家全家的死,是针对周昀的一步棋,他是用来收尾的最好人选。”
“周昀伏法,钟家冤案平息,庆元盐政贪腐案的那一千万两银子的帐,也可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沉下去,没有人再去追究,也没有人敢去追究。”
“为了让先太子从此案中抽身,所以我必须推周昀出去,也是那时,我与陈宗贤相识,陈宗贤自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他手里,可他却不知道他无论怎么搅弄风云,他本身仍旧是鱼,先帝才是那个在岸边俯瞰一切的渔夫。”
一千万两白银是杜元恕谎报,钟家满门性命乃是陈宗贤亲手所害,这一桩桩一件件,先帝都看在眼里,但他沉默,但他故作不知。
冷眼相看。
因为西北需要这一千万两的军费,因为达塔人死咬着博州边境不放,一旦粮草供应不上,一旦战马补给不及,边境就会被外敌破开一道口子。
周昀拼却性命不要,一定要查清这桩案子,从一开始便不是先帝乐意看到的,先太子一定要在这件事上辨个黑白,也不是先帝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