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梵没实在没想到她和卫凌雪还有交情,便不着痕迹地多问了两句。
周青棠没什么心眼,自然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她。
舒梵这才知道卫凌雪一直在长安贵妇圈里活跃,与不少贵妇小姐都有交情,经常举办什么茶会、马球会的,手里也有不少田产铺子。
她不是卫敬恒亲女,父亲又于卫家有恩,出于名声考虑,卫敬恒也会优待她。她利用这一点为自己百般筹谋、与京中权贵命妇往来也在常理。
这么想,舒梵便没有什么意外了。
只是她猜不透卫凌雪忽然和周青棠走这么近的原因。
之后接触了几次,发现卫凌雪不止对她和周青棠客气,对其他人也一样,似乎并不因旁人身份高低而轻慢或巴结,一颗心才落回去。
周青棠现下里却有一件烦心事。
“我今年不过十六,用得着这么早议亲吗?”说起来她就有气。
这日用膳时,她气得就差把碗里的米饭戳烂了。
舒梵和卫凌雪陪了她将近一个时辰,听她不间断的颠三倒四的唠叨,隐约拼凑出了大概。
她此次议亲的对象是英国公的小儿子刘善。
这英国公是曾经被废黜的先帝宠妃刘贵妃的兄长,昔年刘贵妃因巫蛊案被废黜幽禁时,英国公一家也受了累,不但被削爵还被赶出了长安,俨然成了京都名门圈子里的笑柄。
可新帝登基后,这种情况就变了。
刘贵妃是新帝养母,又有患难之情,新帝不顾太后反对,一纸诏令就将刘贵妃尊为贵太妃,还恢复了英国公的爵位,将他们一家重新接回了京都。
如今,英国公府备受宠爱,俨然是圣上眼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只是这一家子离京多年,蛰居幽州苦寒之地,英国公又空有爵位无实际才干也无官职,在勋贵人家眼里还是上不得台面的。
这便有了和周家议亲之事。
论家世和圣上恩宠,英国公府自然更胜一筹。但周家是书香门第,周思敏又在京中任要职,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也不失为良配。
只是,周青棠听说那刘善是个走狗遛鸟的纨绔子弟,对这桩婚事实在不喜,这才拉她们二人相商。
卫凌雪是个圆滑的人,嘴里千般安慰,可说来说去也只用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传闻未必是真总得见上一面才知好赖”的话来搪塞,实际的法子半点没出。
舒梵自然也不敢随口贬低英国公的嫡子,且也觉得卫凌雪说的不无道理,便道:“你与他也不熟,未必如传闻说的那般。”
周青棠只好道:“那好吧。”
隔了两日又叫人把她们找了来。舒梵和卫凌雪下马车时明显都怔了一下,说起来这也是长安城里有名的一处地方,朱雀桥边人流如织,不远处便是停泊在岸边随浪沉浮的花船。
粗略数了数,足有数十只之多,码头上人声鼎沸,更有花娘在招揽游客,嬉笑宴乐之声不绝。
“放荡不堪的登徒子!和我议亲不过两日!”周青棠快咬碎一口银牙,不由分说拽着她们沿着岸边往西走,直到一条巨大的花船前。
此处和别的花船不同,船头只亮着两盏红灯笼,船下另有侍卫肃立,瞧着气氛和刚才那些花船不同。
“我听说这等花船都是有背景的,我们还是不要去闹事为好。”卫凌雪道。
舒梵不是个怕事的人,但也觉得词句不妥。可话根本来不及出口——
“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周青棠甩开她,“那我和梵娘上去好了。而且我们又不是去闹事,只是去找人。”
她这样说卫凌雪也不好说什么了,被裹挟着上了船。
“三位小娘子,来错地方了吧?我们这儿可不接待女客啊。”一位衣着华贵的半老徐娘缓缓上前,纤纤十指往后随意一点。
灯笼烛火映照下,“春江花月”四个字赫然刻在牌匾上。
花船虽不似什么窑子勾栏却也不是什么雅地。
舒梵和卫凌雪都有些脸红。
舒梵拉了拉周青棠的衣角,周青棠却有自己的打算。
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她非要让刘善下不来台好退掉这门亲事。
最好他识相点自己去退。
说罢竟不管那女人劝阻,直奔花船二楼。
她早得到消息,自然轻车熟路,很快就摸到了船尾的一间厢房前。等舒梵和卫凌雪赶来时,她已经冲了进去。
屋内原本有人在交谈,登时安静下来。
原本怒气冲冲的周青棠也愣住了。
和她想象中淫-糜浮浪的场景不同,屋内陈设简单,也并无妓子在侧,屏风后约莫坐着三位男子,其中一人便是刘善。
可他只是站在一侧奉茶,神情恭谨而谦卑,一点也不像她平时认识的那个趾高气扬的纨绔子弟。
另两位年纪稍长,一人相貌清雅而俊美,一双桃花眼非常勾人,气质却很是沉凝,目光随意扫来时便让周青棠微微一凛。
原以为此人容貌已是她生平仅见,直到她看到最左侧的这位男子。
他衣着是三人中最朴素的,修长的手微微握拳搭在桌上,除了拇指上那枚玉扳指外身上并没有别的配饰,面白如玉,神色冷淡,却是说不出的清贵不凡,昳丽雍容。只端坐在那边,就如高台明月般令人不敢直视。
周青棠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闯了祸。
新帝登基后,严禁官员狎妓,除了以正不良风气外,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为了遏制官商勾结、结党营私的乱象。梁时便国库亏空,财富大多集中在江南一带的士绅和豪强富商手里。
她曾听她父亲说过,这种花船明面上是寻欢作乐之地,其实是各种消息往来、汇聚各种黑暗交易的场所。
那个相貌清雅的青年看向身边端坐着的那位,似是在请示什么。
那位还没说话,周青棠就感觉浑身发冷,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听过的一则京中秘闻。
原吏部侍郎的小女儿出于好奇,女扮男装混入一艘花船上,翌日却被发现浮尸河上,都说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得罪了权贵。
原吏部侍郎到处鸣冤,结果却是蚍蜉撼树,连官职都丢了。
“你来干什么?!你这个泼妇!别说你我没有婚姻之实,就算有什么也轮不到你来管老子!”刘善忽然暴起,推搡拉扯着就要把周青棠拽了出去。
“你这么急着赶人作什么?”崔陵轻笑,叩一下桌面,“把人留下,我且问她两句。”
“崔大人……”刘善额头渗出冷汗,小心翼翼道,“她……她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娃娃……我保证她什么都没听到,请您高抬贵手。”
崔陵面色毫不动摇,垂眸把玩着手里的一只酒杯:“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拿英国公府三百多条人命吗?”
轻飘飘一句话,顿时让屋内气氛降至冰点。
舒梵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皇帝,再听到刘善口称“崔大人”,京中姓崔且身居高位的年轻士子,便只有出身陇中顶级士族博陵崔氏、时任中书令的崔陵。
据说他自幼便有“文曲星在世”的神童称号,善作词,以辞藻华美词风犀利著于文坛,幼时便进士及第,被先帝钦点为探花。
后先帝病重时他早早站队二皇子,实则为新帝内应,有从龙之功,新帝登基后受到重用,曾任静江巡按使,在抗击南诏中建有大功,极具才干,后官至中书令,是皇帝用来打压制衡内阁众辅臣的陇中士子之首。
从他说话的姿态来看,他在皇帝面前是极说得上话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李玄胤和崔陵其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被幽禁掖台时也是崔陵在外为他奔走,而他的养母刘贵妃更和崔陵的母亲是极要好的手帕交,可以说二人是情同兄弟。
“行了,让她们走。”一直沉默的李玄胤开了口。
崔陵有些意外,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玄胤头也未抬道:“还不快走?”
舒梵三人这才如梦初醒,逃也似的奔了出去。到了外面还心有余悸,互相看一眼,都从彼此惨白的脸上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一开始还惊魂未定,平复了会儿气氛总算没那么压抑了。
周青棠拍着胸脯,心里又害怕又歉意:“对不起啊,差点连累你们。”
她本以为是千载难逢的可以抓住刘善把柄的机会,谁知道竟然会遇到这种事情。
而且,没想到刘善竟然还帮了她。
周青棠心里五味杂陈。
刘善似乎也不像她想象中那么讨厌。
舒梵其实也有点后怕,但一想起李玄胤,不知为何又不害怕了。
她无声地笑了笑。
这一抹笑容正好让卫凌雪捕捉到,眸光微转,却没开口说什么。
她是有见识的,之前在卫国公府上初见这位公子时就觉得他气度不凡,当时以为他和晋王一样是什么勋爵人家的贵公子,但今日见他和中书令崔陵说话时平静的姿态,似乎并不是如此。
世家豪门的公子虽然听着风光,哪里比得上手握实权的大臣?
“你与那位大人是不是旧识?”送走周青棠后,卫凌雪忽然转身,笑吟吟地望着她。
她问得猝不及防,舒梵尚且来不及收起脸上的惊讶。
转瞬即逝,已被卫凌雪捕捉到。
她心里更加确信,卫舒梵和那位大人有旧。
怪不得她不怕卫敬恒,原来有这样的靠山。
卫凌雪更坚定了不能和卫舒梵交恶,见她踯躅便笑着转移了话题,上前挽住她:“你在宫里当的是什么官啊?跟我说说呗,我可好奇了。”
“只是个闲置,替陛下保管巾栉、膏沐等事宜的。”
“那你岂不是能见到陛下?他生得好看吗?听说他是本朝最年轻的皇帝。”
舒梵犹豫了一下,脸微红:“好看。”
卫凌雪的目光徐徐停在她脸上,掩着唇笑:“那你有没有……”
“什么?”舒梵不解地望向她。
卫凌雪又凑近了几分,坏笑着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舒梵的耳朵立刻爬上了一层红晕,低啐道:“别胡说八道,我只是一个宫人。”
“怎么是胡说?”卫凌雪低笑,觉得向来沉稳的卫舒梵害羞的样子格外可爱,忍不住再逗她,“按照祖制,宫人女官也是后妃一员,若是必要也需要司寝。当今陛下并无后妃宫嫔,说起来你可是他跟前的红人啊。”
“我不跟你说了。”舒梵负气离开。
她虽因幼年的经历较同龄人要早熟些,到底还是个年轻女孩,实在听不得这些。
她在宫里任职时也是恪守本分,干的也是分内之事,司什么寝?
只是,卫凌雪这日的话多少还是在她心里种下了一枚种子,在晦涩潮湿的角落里生根发芽。也是这日她才知道,原来女官也是要司寝的。
往日李玄胤从来没有要求过这个,她也不知道有这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