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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沁道:“侵晨我往凝晖殿来时,路过睿思殿,前头刚散了大朝会,我听见中书院的近侍在议论,前朝有御史官弹劾太子殿下‘夜叩宫门,视祖法而不韪’,还、还提到了你……”
    第4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4
    华滟脸上的笑渐渐隐没了,捏着纸张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她不无讽刺地嗤笑了一声:“这帮言官,要想参人倒真拿出点东西来,一日日尽盯着后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宫里安了只眼睛。”
    “你还听到什么了?”华滟淡淡地问。
    华沁怯怯地摇了摇头,咬着唇道:“没、没了,我只听到这么多,就被他们看到了……”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在这片压抑的悄寂中,华滟脸上没有任何外露的情绪,她只是平静地坐在书桌前,沉静地筹思着目前的局势。
    言官上书弹劾太子,必是受了以御史中丞陈献章为首的鸳湖派的指使,她虽暂时还不明了这些人是如何知晓昨夜之行的,但是她能肯定的是,此事必和麟趾宫奚贵妃有关。
    当今天子年介而立,御极以来共生有四子三女。长女、次女均已出降,三女便是华滟了。而四位皇子中,嫡长子华潇是元后燕氏所诞,次子华湛是曲嫔所出,三皇子、四皇子均还年幼,三皇子生母是奚贵妃,四皇子生母是麟趾宫女使,母子俩一向依附奚妃过活。
    而这大夏皇宫中人人都知道,奚贵妃能晋身到今日的位置,凭借的便是陈家的关系。
    自从骆皇后因病逝世后,皇帝渐渐地迷上了寻道问仙。他一开始还只是时常招了道士入宫问道卜卦,后来逐渐不满于此,竟命人在皇宫中修了一座道观,甚至亲自开炉炼丹。而奚妃,便是陈家送进宫侍奉的坤道。
    奚氏幼时是陈献章妻弟家的庶女,乃是其妻弟与花楼女子所出,向来不受主母的待见,故而从小就被寄养在道观。在皇帝大肆寻访天下名道时,被陈家趁机送入皇宫,在大内道观中服侍。入宫二月还俗,三月因孕受封美人,诞下三皇子后,破格封为皇妃,后因星象卜卦之象,擢封为贵妃。
    可以说,伴随着奚贵妃一路擢升的,就是以陈氏为首的党派在前朝势力扩张的过程。
    随着三皇子逐渐长大,眼看着已经站住了,不会再轻易夭折,奚贵妃的野心也日渐一日地膨胀了起来。
    鸳湖派弹劾太子无视宫规、私自出行,无非就是想令太子名誉受损,揪住这点微小的过错,迫使皇帝再议立储之事。
    可是,太子华潇能牢牢地坐稳这些年的位子,靠的可不止是皇帝的宠爱。华滟冷冷地想,在这帮人眼中,皇兄只是一个蛮胡女人生下的流着肮脏血脉的卑贱皇子,既不配入他们的眼,也无意去探寻这卑贱皇子的魄力与手腕。反正,迟早都是他们的垫脚石。
    华滟讥诮地一笑。如若他们真这样想,那就可大错特错了。
    “随波,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华沁忧心忡忡地问道。
    华滟回过神来,随口安慰了她几句。
    虽同是在宫闱里长大,她们也一直同吃同住,但华沁的性子几乎可以算是天真。此时听华滟解释了几句,一时蹙着的眉便放松了,开始兴高采烈地同她说起为天宁节准备的穿戴。
    天宁节即是皇帝生日,定在每年的六月十五放假一日,以庆贺天子寿辰。
    华滟一边倾耳听着,且时不时附和几句,另一边还有些心不在焉地在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就去求见大皇兄,同他商议此次弹劾的应对。
    这时书斋门口有着宦官服色的人探头探脑,濯冰敏锐地发现了,当即喝道:“什么人!胆敢窥伺贵人!”
    那人吓得立马跪了下来,接连磕了好几个头,哆嗦着声音道:“奴婢是崇政殿侍奉的张顺儿!不是旁人!”
    “等等。”华滟瞧他有些面熟,叫退了一旁准备上前擒拿的侍卫,“你是张胜全的徒弟?”
    “是、是,张公公正是奴婢师父。”
    华滟一时无言。
    张顺儿趴在地上诚惶诚惧地道:“陛下有口谕,请殿下移步崇政殿……”
    “父皇有令,怎么是你来?”华滟皱了皱眉。
    眼看着这小太监吓得脸都白了,华滟暗自嘀咕了一声张胜全怎么选了这么个人做徒弟,便叫起了,“算了,你起来罢,我这便去。”
    “奴婢遵命。殿下,肩舆已备好了。”张顺儿从地上爬起来后,倒是恢复了几分条理的样子。
    华滟漫应了一声,同华沁说了一句,便出了凝晖殿,登上了肩舆,往崇政殿去了。
    这时日头已上了中天,火伞高张,直晒得人露在外面的肌肤火辣辣地疼。而皇宫里为避免窥伺又少见绿树,一路上几乎是顶着烈日前行。
    纵使头顶有华盖遮蔽阳光,但到了崇政殿时,华滟依然热得透了一背的汗。
    崇政殿是皇帝处理政务之地,即便皇帝近年来已不怎么视朝,但这所巍峨宫殿的碧瓦朱甍,依旧不改颜色,威严壮丽。
    濯冰扶着华滟下了肩舆,殿内立刻有小宫人出来拜见,引着她去了偏殿。
    因着殿内进阔幽深,殿里四角都点燃了高脚落地宫灯照明,灯火光华璀璨。小宫人们给她上了茶就束手退下了,边角黑漆落地大柱旁每隔几步就站着一个垂手侍立的宫女,雪白灯火下,连面容也是模糊的。
    似这般的议政重地,殿内氛围又如此肃穆端静,若是常人来此,定会惴惴不安、心有惶悸。
    但是华滟不会。从她小时,还被抱在怀里的时候,就常随着父皇出入此地,纵然这几年来得少了,但见陈设、宫人都还是旧模样老面孔,便也如在月明宫一样自在。
    华滟坐在用紫檀木嵌象牙山水插屏隔出的空间后,等得有些无聊。她支起手撑着头偏靠在凭几上,端起粉彩仙鹤纹茶盅轻嗅了嗅,那芬芳茶汤还冒着白气,顿时热气上浮,熏得她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她面无表情地将茶盏放了回去。眼睫低垂,轻笑了一声。
    看来,她还是得多来几趟。茶房的侍从竟给她上了热茶——永安公主畏热,在这宫闱里也不是秘密。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屏风外有脚步声传来。
    张胜全笑呵呵地带着徒弟转入,他冲华滟呵了呵腰,很是恭敬地行了礼,然后指着张顺儿笑道:“陛下晓得殿下来了,特命奴婢给殿下送点心来。喏,是殿下爱的那一口樱桃酪。”
    张顺儿循声上前,将托盘上一盏洁白如玉的莲形小盅呈到华滟面前。
    华滟亦笑道:“多谢张伴伴了。”
    张胜全哎哟了一声,连忙摇手:“您折煞奴婢了,岂敢当一个谢字。”他侧过身去,对着华滟指了指正殿的位置,小声道:“太子殿下进入有半个时辰了。”
    华滟微微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张胜全简直就是人精,觊着华滟的脸色,立马道:“那奴婢就且退下,还得去和陛下复命呢。”
    她含笑:“那就不送了。”
    张胜全走得极为干脆利落,华滟瞅着他的背影,拧了拧眉。
    华滟打开了莲盏的盖子,里面盛着朱红的鲜樱桃,白生生的鲜奶酪,顶上浇了琥珀色的冰镇甘蔗甜浆,散发着袅袅的寒气,大约是刚从冰鉴里取出来的,连碗壁上都凝结着水珠。
    她拿起银勺尝了口,味道自然鲜美而甜蜜,这样一盏点缀了时令樱桃的鲜酪,在宫外能值百两银子。此时却算作是她父亲对女儿的恩宠。
    华滟慢慢地吃完了,那满腹因暑气而生的怒意,仿佛也随着这凉丝丝的甜酪入口落腹而渐渐散去了。
    吃到最后一口时,她听见正殿传来门扇开阖的声音。
    华滟不及宫人传唤,匆忙起身往正殿走去。
    太子步履匆匆,正从门口走出,看到华滟来,他先是微怔,随后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唇边浮起一个苦笑。
    华滟与他对视,一时相顾无言。
    须臾,太子叹着气拍了拍小妹的肩,半是同情半是无奈地问道:“是父皇唤你来的?”
    华滟点了点头。
    “昨夜之事是如何传出的,我回去会彻查。原只是件小事,但被那帮言官闹到了朝会上,你我少不得要受几番斥责了……”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张胜全推门出来,便立时闭上了嘴。
    这个老货明面上是皇帝的心腹,实则连太子华潇也不知他背后究竟是谁。
    太子再次拍拍华滟的肩,同张胜全点头示意,便振袖离开了。
    张胜全笑眯眯地道:“太子殿下同三公主真是手足情深。”
    华滟乜他一眼,冷淡地回了句是吗。张胜全也不在意,冲她欠腰行礼,扬起笑脸道:“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随着“吱呀”一声门轴的转响,华滟举步迈过了高高的门槛。
    正殿内西北角处放着一座巨大的冰山,寒意扑面而来。
    一股幽冷的香气掺杂着些药香,如不散的阴魂般缠绕在这所轩昂大殿的上方,经年的尘埃似乎也因此染上了些许异馥。
    “儿臣拜见父皇。”华滟在离御座前几步的地方顿步、拜倒,叩首行礼。
    皇帝正在提笔写字,听见动静却无反应,而是等到最后一笔写完,他才搁笔,抬眼道:“起来吧。”
    “是。”华滟应声而起,规规矩矩地侍立在一旁。
    第5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5
    “来,你来瞧瞧,为父这幅字写得如何?”皇帝拎起墨迹淋漓的字纸,朝华滟招手道。
    华滟便依着他的话,绕过台阶站到了御座一侧。
    一种奇异的香气从身侧传来,华滟竭力抑制自己的思绪,不去多想,凝神看了起来。
    “温润闲雅、姿态朗逸,父皇于书之一道,愈加精进了。”华滟由衷地赞叹道。
    虽则皇帝近年来久已不视政,但平心而论,他于书画之道上的造诣极高。便是华潇化名首创“金错刀”之法在外颇为知名,也不得不承认多少有受皇帝的影响。
    皇帝轻笑了笑,转过头来仔细地看着华滟:“得了,连你也开始学会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嘞。”
    他摇了摇头,叹道:“长大了啊。”
    华滟就要辩道:“父皇,我……”
    却见皇帝摆了摆手,微笑着制止了她。
    皇帝是个清癯、苍白的中年人,眉宇间犹带了丝恹意。可以看出来华滟的下巴和鼻子,生得与他极为相似。
    “想必你也知道,叫你来是为何事。”
    “是。”华滟低声道,“是为昨夜皇兄与我夜骑出宫一事。”
    他一边执笔在书卷上落款,一边慢慢地说道:“那帮老牛鼻子,向来最重规矩。知道你和潇儿出宫去,气得鼻子都歪了——”说到这里,他不禁笑了起来,“依我看,不过是年轻人爱玩罢了,却也值得被他们大书特书,还要硬逼着朕下令惩戒。”
    华滟注意到,提到前朝弹劾之事时,他的自称改成了“朕”。
    ——父皇,这是有些怒意了。
    皇帝眼底含着冷意,怫然道:“朕的儿女,不过只是出宫去跑了一圈,不曾寻花问柳,也没有斗鸡走马,怎么到了他们口中,就成了宴安鸩毒、国将不国了呢?”
    华滟听到“寻花问柳、斗鸡走马”时,浑身一激灵,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她腹诽道,也不知皇兄是如何与父皇解释的,怎么从父皇口中说起来,这般、这般悚然呢?
    皇帝讥讽般的轻蔑道:“陈、王、柳、闻这几家做的好事,真当朕是瞎子不知道吗?一个个的强占民田、鱼肉乡里……呵!”
    眼见着皇帝说着说着,说道了气头上,怒不可遏,华滟更加不敢吭声了。
    生在宫闱,她从小便学会了察言观色,自己也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要去妄加揣测皇帝的心思。眼下皇帝正在发怒,说不定转眼他便心平气和了,但若是有人自以为是地接了什么话,下一秒也许就会被杖毙。
    这些年来,皇帝的脾气愈发喜怒无常了。即便她是皇帝的亲生女儿,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果然,转眼之间,皇帝的脾气似乎就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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