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修与剑修之间, 本就不需要言语。
彼此的剑,已经说尽了一切。
能说出口的,说不出口的, 尽数交织在剑光之中。利刃相交, 一切都来得如此明白, 不留一丝回寰的余地。
殷风烈的剑势如烈火, 携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灼灼地扑到人脸上来, 那火焰似乎要焚尽一切, 连同他自己一起。那样不甘, 那样怨憎,绝不饶恕,绝不回头——即使他自己也身陷烈火,连血液也被灼烧得焦黑。
而白飞鸿的剑始终是冷的。
那剑意中没有恨意,没有爱怜, 没有愤怒, 没有喜悦,没有快意, 也没有悲悯……有的只是, 无边无际的荒凉。
天空高远, 大地广袤,然而,这里什么也没有, 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荒芜,风留不住, 雪留不住,太过辽阔的天地之间, 没有什么留得住——即使是时间,也如此一往无前地远去了。
殷风烈从未这般鲜明地感觉到——她终于不在了。
他爱的那个女孩,终于彻底不在了。
利刃划破了他的胸口,饶是他及时撤身,霜雪般的剑意还是刺入了他的骨髓,冷彻脏腑。
那一剑中什么都没有,没有白飞鸿的爱憎,也没有她的念想。有的只是,无比纯粹的杀意。
她不是因为恨他,也不是因为爱他,甚至不是为了她自己,才会这样向他挥剑。
——无我,无念。
那一剑,只不过是因为她必须杀了他。
……就像师父曾经做过的那样。
殷风烈忍不住这样想。
刺骨的凉意随着血液游走,蔓延在五脏六腑之中。分明不该,分明如此危急,他却还是有了那么一丝的晃神。
明明置身于烈火的中央,殷风烈却只感到冷,无边无际的冷。
神魂依旧在燃烧,怨恨也没有平息,那缠绕着他的毒火烧焦了土地,连天空也在高热下变得扭曲,然而,他只能感觉到冷。
冷得仿佛他仍旧沉在深海之中。
好像又回到了那时候,他在祭坛上睁开眼睛,本以为师父是来救他,却迎来了一个人所能得到的——最大的背叛。
祭祀的过程,殷风烈其实已经不记得了。但他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卓空群、陆珲、灵山十巫——一张一张,连同他们那时的神情一起,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里。
以及,在剧痛的间隙,散落下的只言片语。
“……只能如此。”
“陆迟明已突破到……境界……但还需五百年……方才堪用……”
“天崩之兆已现……在陆迟明长成之前……只能先这样顶一顶了……”
“殷华已经不成了,但灵力衰微越来越……无法可想……只能……”
在被痛楚撕碎的声音中,唯有那个男人——他应该称为师父,也应该称为父亲的男人——唯有他的声音如此清晰。
“可惜了。”
殷风烈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如是说。
“若不是他为了保护那些庸才自毁金丹,断了自己的道途……我原本打算将昆仑墟传与他。”
那个人,如此平静的,否定了他的一切。
“耽于儿女情长,终究不堪大用。”
——此后余生,他都在同那句话作对。
祭祀完成之后,那些人都离开了归墟,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染血的祭坛之上,承受着熬干神魂的献祭。因为朱雀一族承继了凤凰血脉,他连死都做不到。长离神火一次又一次燃烧,他也一次又一次被大阵抽干灵力死去再涅槃重生。
他被七枚楔子钉在献祭大阵之上,连痛快的死都成了一种奢望。唯一可以想见的结局,就是灰飞烟灭,无声无息地死在这漆黑的海底。
……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他忽然笑了,死死盯住白飞鸿的眼睛——直到此刻,依旧如此漠然地望着他的眼睛。
准确来说,她并没有看着他。那双眼睛不过是映入了一切,他只是这天地山海之间的渺渺一粟。她只不过是因为此时此刻需要留意他的举动,才将他放入了眼中罢了。
于是,同那时一样的不甘再度涌上了殷风烈的心头——他不甘于就这样被她漠视,也不甘于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不知不觉,从未对任何人说出口的真相,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口,连他自己都感到讶然。
“是我娘让我活下来的。”他又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声是沁着血的,“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大约是闻出了血味吧。很了不起吧?素未谋面,连一天也不曾在她身边呆过,可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连缠绕着他的火焰,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如此温柔,如同某种未曾出口的叹息。
“一千年。”他又说,“一千年啊,飞鸿。我连一天都受不了的折磨,她受了一千年。”
一直到她的血肉,她的魂魄,她的一切都磨损殆尽为止。
母亲到底经历过怎样的岁月,殷风烈不愿想,也不敢想,只要想一想,他的灵魂就会感觉到强烈的灼痛,痛到他再也无法思考,痛到他不把眼前的一切都烧光就无法呼吸。
“我见到我娘的时候,她已经只余下一缕残魂。”
那些无法对旁人说出口的伤痛,对着她,不知为何就忽然都说出来了。
殷风烈看着白飞鸿,慢慢道出了真相。
“我娘用那仅存的一丝残魂,在大阵上撞开了一道缝隙。我就这样逃了出来——而她灰飞烟灭。”
火焰平静到了极致,反而发出了酷烈的爆裂声。
在骤然炽热起来的烈焰中心,殷风烈微微地笑着,眼瞳却燃起了比火焰更炽烈的红。
那是——入魔之证。
他说,笑着说,你知道那有多痛吗,飞鸿?
在脱出结界的一瞬间,深海的水压便碾碎了毫无灵力防护的身躯,在自己的鲜血中,殷风烈最后的视野里,看到的是母亲灰飞烟灭的模样。随后,眼球也爆裂了。在五脏六腑都粉碎开来的剧痛中,他向着海上上浮,上浮,再上浮。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漂到海上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上岸的。”他很轻地笑了一声,“救了我的是海边的小妖怪。他们把我拖到他们的洞穴里,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好起来。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所以我到城镇里去买醉。我什么活儿都做,什么下三滥的事儿都干,只要能换到钱去喝酒——只要能让我喝酒。”
什么样的劣酒他都喝得下去,只要能让他短暂地忘却伤口的痛,忘却那些场景——不,甚至不需要真的忘却。只要想不起来就好。
他不愿意思考明天,也不能回想过去,他无法宽恕,但也无法去报复。
因为他爱过她。
因为他爱过他们。
无论有多么憎恨卓空群,无论怎样被恨意煎熬,那时的殷风烈也无法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去杀死那些,他曾经愿意付出生命去保护的人。
为了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想做这件事,他拼命灌酒,喝到酩酊大醉,喝到没法维持清醒。
醉生梦死,又有什么不好?
“但是你们人修,就连这样的昏聩都不肯给我。”
殷风烈不再笑了。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他从城镇里带了点心回到森林里的时候——那些小妖怪喜欢人做的点心,却连化形都化不好,只好偷偷摸摸去吃那些墓地里的供品。那些已经不新鲜了,他们却还是吃得很香。
所以殷风烈偶尔会从自己的酒钱里挤出些银两来,买些点心带回去。
那一天也是一样的,他提着点心回到那里,洞窟里却只留下了几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
“妖丹是很多丹药的材料,所以就连那么小的妖怪,人修也没有放过。”
他平静地说了下去,平静得就像那天他看到曾经救过自己的小妖怪们那样血淋淋地撒了一地的模样。
“死了的是七个,还有四个被抓走了,我一路追过去,追到了岭南道,发现抓走他们的人修把他们卖给了花家。”他看着白飞鸿,“你还记得花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吗?”
她的眼珠微微动了一动,于是他知道,她还记得。
花家,是做妖族买卖生意的。
“我闯进花家的地牢,就像闯进一个屠夫的肉铺。”
殷风烈偏了偏头,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幕。
被拔光了羽毛的鸟妖,赤.条.条地挂在钩子上,被开膛破肚。蛇妖被寸许长的钉子钉在墙上,蛇胆和肠子一起拖出来,坠着,坠着。到处都是被整块扒下来的皮毛,到处都是血肉,骨头,内脏……
以及,单纯为了取乐,而被挖走了眼睛的猫妖。
“我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
殷风烈平静地说。
“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
过去是他弄错了。全都是他错了。
“我会认为自己与你们为伍,不过是卓空群的骗局。”
是为了让他继承昆仑墟,为了所谓的天下,为了所谓的万民,为了让他心甘情愿献祭自己……而营造的一场骗局。
第187章 第一百八十章
第一百八十章
那一夜的妖火燃尽了一切。
不只是花家, 不只是那些妖怪的尸体,不只是人的罪孽……最重要的是,曾经作为“人”而存在的他自己。
在最残忍的献祭仪式之中也没有消磨殆尽的东西, 在无穷尽的怨毒和背叛之中也没能完全磨灭的温暖, 随着燃烧起来的火焰, 无声无息地燃尽了。
在那一夜的火光中, 殷风烈弃绝了自己的人之血脉。
……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然弃绝了一切。
殷风烈看着眼前的白飞鸿,唇边忽然掀起一丝自嘲似的笑意。
但那果然, 只是他以为。
每一次, 每一次到了这种时刻——真的要杀死这个女人的时刻, 无论下过多少次决心,无论做了多少次预演,到了必须提剑对准她的那一瞬间,身体总是会背叛他的决定。
明明应该杀死她,却在最后一刻错开了剑锋;
明明知道常晏晏会用自己的命去救她, 却还是让她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