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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菁看了纪云彤的打算后心中微震,想到了幼时母亲被烧掉的那些书稿。
    当时她还是个懵懂孩童, 不懂母亲为什么会因为书稿被烧、再也不许写诗文抑郁而终,随着她在外祖父身边一天天长大, 她才明白她那所谓的父亲烧的不是几叠诗文,而是她母亲多年的心血。
    还有她在那种环境中活下去的意志。
    曾经快活自在活着的人, 如何能忍受被人关进囚笼里时刻锁住她的手脚乃至于锁住她的灵魂。
    何菁想起母亲去世前夕, 曾经竭力抬起枯瘦的手轻抚她的额头,用游丝般虚弱的声音低声对她说:“我已写信给你外祖父, 他会来接你走的……到时你跟他走罢,你外祖父他,应当不会再那么狠心了……”
    她没有看过母亲说的那封给外祖父的信,但渐渐也明悟那封信应当字字泣血,否则外祖父在面对她时不会始终怀着浓浓的愧疚。
    外祖父看她时的目光,像是透过她看着她早逝的母亲。
    母亲是想用那再无光彩的后半生,换她一世安稳自在。
    何菁眼里忽地水光氤氲。
    若是不用付出那样的代价,女孩儿也能有各种各样的活法该多好?她们凭自己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活着,而非到了年纪就非要找个人嫁了。
    像她外祖父这般博学、这般开明,年轻时也未能免俗,还是逼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嫁人生子,觉得有丈夫有孩子才是女子圆满的人生。没想到有的人成婚前好好的,成婚后却变了副面孔,硬生生把她磋磨得万念俱灰、存了死志!
    纪云彤见何菁神色不对,虽不知具体内情,却还是凑过去说可以把自己的肩膀借给她哭。
    何菁大多数时候都沉浸在自己的书版世界里,没有同龄朋友。本来她的泪水还能忍住的,纪云彤挨近一宽慰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了出来,忍不住偎着纪云彤痛哭了一场。
    与此同时,小楼外的顾元奉和应修齐正在单独说话。
    应先生与他的藏书家朋友对弈谈天去了,应修齐本想去找两本书看看,却被顾元奉给拉到庭院中说话。
    到了中庭,顾元奉就问他:“你年年都陪她去祭拜纪老将军?”
    应修齐道:“对。”
    顾元奉气愤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应修齐道:“阿彤喊我一声‘应大哥’,是我的师妹,而且我也真心敬重纪老将军,我为什么不可以陪她去?”
    顾元奉现在最看不得的就是应修齐这副模样。
    好像他们做什么都很有道理,而他才是那个没道理的人。
    顾元奉怒声质问:“你敢说你心里对她没有想法?”
    应修齐微滞。
    以前是没有的。
    或者说少时的相处朦胧而纯粹,如果永远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那就永远只是单纯的少年情谊。可若是一不小心捅破了,那便再也回不去从前了,无数妄想会在心底疯狂滋长,长出来的枝枝蔓蔓全都与她有关。
    “是,我是有。”
    应修齐终究还是承认了。
    顾元奉听他居然真的敢承认对纪云彤的心意,顿时被气炸了,气急败坏地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应修齐道:“对,本来阿彤是你未婚妻,我永远都不该有这种想法。”
    “但那时候是你让阿彤伤了心,是你说要和阿彤解除婚约,是你突然让我发现还有这么一种可能……我和父亲从你父母那里知晓了你们要退婚的事,正好我的婚事也退了,我才意识到,我也可以求娶阿彤。”
    “对这件事,我应修齐问心无愧,阿彤也没有半分错处。”
    “该反省的是你,师弟。”
    “到现在你都还觉得自己没半点错处、错的全是别人吗?”
    应修齐知道自己要是想把纪云彤抢走,不应该出言点醒顾元奉。可由着顾元奉这样横冲直撞下去,受伤的只会是纪云彤。
    喜欢一个人不该为了“得到”对方而坐视她受伤害。
    顾元奉一下子哑火了。
    他确实经常在心里为自己辩解,觉得自己没有错,是别人在外头瞎说,是纪云彤瞎信外头的胡话不信他,是父母偏帮纪云彤不帮他。
    可他还是能感觉出纪云彤的眼里渐渐没有他了。
    明明纪云彤还在他身边,却好像离得越来越远。
    很明显,这些辩解说服得了他自己,但说服不了纪云彤。
    她不信他了。
    她不再期待他的任何回应与亲近。
    她不想再和他回到从前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
    她一点一点地把他挪出了关于未来的所有计划。
    “我都跟她认过错了,”顾元奉鼻头发酸,“我以后再也不会让她伤心的。我要怎么做才算是反省?”
    应修齐耐心地询问:“你说的认错,是指嘴上说一句‘我错了’吗?”
    顾元奉哽住。
    他想起自己和纪云彤认错的过程,有些说不出口。
    应修齐瞧见他那表情,进一步猜测道:“你说的该不会是‘算我错了行了吧’?”
    顾元奉不敢吱声。
    应修齐仰起头,对着早春的天穹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早该猜到是这样。
    他们这师妹做事看似果断决绝,实际上心肠向来软得很,若是顾元奉当真诚心诚意认过错,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冷不淡。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让顾元奉一直这么作妖下去。这样的话,纪云彤肯定会受不了这家伙……
    可惜想到记忆中那个躲起来偷偷哭的小女孩儿,应修齐又强行压下了这不该有的想法。
    “你知道阿彤为什么想跟你退婚吗?”
    应修齐问。
    顾元奉低着脑袋说道:“她觉得我喜欢别人了……”他答完了,马上又补充,“但我没有,我根本就没有,我那时候就是觉得她又不让我跟别人交朋友才说了句气话。”
    应修齐摇着头说道:“你为什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听到你说出口了。”
    顾元奉道:“我不会再说了。”
    应修齐道:“她只是从小要强,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意。”
    “你想过她在家中的处境吗?自从纪老将军意外故去以后,纪家上下没一个她能亲近的人,纪老夫人偏疼小儿子小孙子,父母又只把弟弟妹妹带在身边抚养……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偏爱她、维护她。”
    “她曾经以为你会是那么一个人——毕竟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你们是日后要共度一生的未婚夫妻,你们从出生起就与对方有了那么一段姻缘,所以她才理所当然地跟你亲近、理所当然地跟着你、理所当然地管着你。”
    “这一份理所当然,在她听到你亲口说出解除婚约的时候便已经没了。”
    “对你来说那只是一句气话,对她来说并不是。”
    如果顾元奉给不了她想要的,她便不要了。
    她多聪明一个人啊,从来不抱有虚无缥缈的希望。她知道脱口而出的话很多时候都是对方埋在心底的想法,与其让过往种种美好化作利刃伤到自己,不如当场把它剜出来扔掉。
    即使痛苦万分,即使鲜血淋漓,也比沦为卑微乞怜的可怜虫要强。
    要与别人抢的东西,她才不要。
    顾元奉生来就什么都有,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不会想到纪云彤在疼爱她的祖父去世后曾经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因为不管想说什么大人都有无数种借口把她的话堵了回去,不管想要什么大人都有无数个让她得不到的理由,所以在知道可能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她便不说也不求了。
    应修齐说道:“阿彤她为什么不喊你去祭拜纪老将军,因为你总是说纪家不好,你打心里看不起纪家。她没办法改变这件事——她那时候没办法让家里变好,没办法让纪家让你看得起,所以她才不跟你说。”
    为什么纪云彤后来要帮薛家这种纪老将军的故交,要费心帮她堂兄谋划?
    她不过是想尽自己所能维护她祖父的尊严,叫她祖父泉下能瞑目,不必始终因为那么几个不肖子孙遭人嘲笑。
    纪云彤的这些想法,顾元奉这个未来的枕边人却丝毫不知。
    “你现在占着未婚夫的名分,我没办法与你争抢。”
    应修齐坚定地讲出自己的态度。
    “可如果你还是仗着自己‘年少无知’伤害她,我会向她表明心意求娶她——即便你是公主之子,只要她不愿意嫁你,你也不可能强娶。”
    纵使很清楚自己这些话很不合礼数,应修齐还是没忍住说了出口。
    他要让顾元奉知道,纪云彤不是没有其他选择的。
    第41章
    吃午饭的时候, 纪云彤和何菁一起出来了。
    何菁已经很亲近地跟在纪云彤身边,眼眶还有点红,看起来像是哭了一场。
    纪云彤呢, 也和何菁亲近得很,还代何菁和何老说话:“芊蔚说想随我一起去金陵开书坊, 不知您同不同意让她跟着我们走。”
    纪云彤与藏书家说起到时候的落脚问题, 建阳长公主没有等到她及笄, 已然把景园转到她名下。
    她目前准备把景园分隔为南北两园,南园作为起居的地方, 北园则是藏书和宴饮之处。
    两边会有明确的分隔, 住在南园里头不会有外人相扰。
    何菁若去了便住在那边, 起居都是些信得过的丫鬟婆子伺候。平日里她与建阳长公主得了空也会过去小住几日, 或者带朋友过去聚上一聚,到时候想不想一起出去玩全凭何菁自己的意愿。
    何老听着纪云彤的介绍, 眼角不知怎地有些湿润。
    他看着眼前做少年郎打扮的纪云彤,心里想如果这当真是个男孩儿多好,就凭着纪云彤能让自家外孙女和她倾盖如故的本事,外孙女嫁她应该不错。
    一想到成婚, 何老神色又有些黯然。唉,算了, 外孙女以后想嫁就嫁,不想嫁他也为她留够后半生能花用的银钱与产业。
    难得外孙女交上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何老自是没有不同意她随着纪云彤回金陵的道理。他朗笑着说道:“出去走走好,你们这个年纪就该出去寻乐访友, 才不算辜负了大好的年华。”
    何老也没想着占纪云彤的便宜, 他给了纪云彤一份书稿,说是可以由她独家承印售卖。
    这书稿乃是前朝那位极具盛名的永乐公主身边女官所写, 已经尘封了近百年,记载着许多生动有趣的前朝秘闻。
    据说他们那位开国皇帝少年时曾在那位永乐公主那里受辱,所以当年打进都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永乐公主府给烧了,连带对这类女人都十分憎恨。
    开国皇帝在位的二十余年间,所有关于永乐公主的诗文与书稿都被焚毁了。只是读书人向来是朝廷越禁什么,就觉得它越稀罕,不少藏书家都有悄然藏起书稿。
    可惜他们都只敢翻阅,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它们拿出来刊印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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