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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落差,对于一只偶来说有点大,暂时没办法接受。
    于是,那个自称是我皇叔的男人趁着我神思恍惚,就那么一路携着我红尘作伴、潇潇洒洒杀出于县令的官衙。待我神智恢复正常,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兄台,你认错人了吧?”
    大晋皇储可能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但绝不可能是我!别说皇太女了,哪怕是宫中倒夜香的太监也与我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呀。
    因为我,压根不是一个人啊!
    那大约是四年前的某一日,我在西山中一个乱糟糟的山洞里醒过来,四肢僵硬,两眼无神。浑浑噩噩近半月才勉强想起,自己应该是死了,但又活过来。至于为什么死,又怎么活,全无半分记忆。
    这个认知令我感觉有点糟糕,尤其是在发现自己这具身体可能与寻常人大不相同时,简直是万念俱灭!如果不是体能所限,我非常想去报复一下社会。想象一下,一到天阴下雨就提前四十年患上老寒腿的感受!躯干生硬且不说,关键是它还发霉!它还变色!!!
    为了避免它进一步恶化生虫,我不得不一步三蹒跚地拖着老寒腿到太阳底下暴晒。也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本宁寺的老和尚。一和尚一偶就那么静静地在阳光下对视,他看着我霉点斑斑的腿,我想着是该灭口还是拔了他舌头。
    半晌,他拎着袈裟慢慢地走到我身旁的老枯木坐下,对着正午的大太阳幽幽道:
    “不论做人,还是做偶呢,都要开心。”
    我愣了一愣,说:“哦。”
    他又问:“你杀过人吗?”
    我又愣了一愣,木然摇摇头,再仔细想想:“大概没有……”
    吧,我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个字。
    他念了声阿弥陀佛:“施主是只慈悲的偶,日后必有善报。”
    言罢,再无下话。我们一和尚一偶,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一起晒太阳。
    托他的“吉言”,自此我多灾多难的日子便开始了。天天被于县令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狗官喊打喊杀不提,一下山即撞见了奄奄一息的陈阿肆这个拖油瓶。作为一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偶,我的压力真的好大好大……
    “世间诸多烦恼都是自寻烦恼,施主仔细想想,若是当初活在了一只猪或者一只狗身上,现在的状态是不是要好的多。做人要知足,”老和尚顿了一顿,“做偶也一样,何况……”
    他高深莫测地看了我一眼,直到看得我以为他是不是幡然醒悟决定要将我“降妖除魔”时说了一句:“施主命中自有贵人相助。”
    从我重生到现在,我只结交了陈阿肆这么一个狐朋狗友,如果他就是我命中的贵人,我想我这辈子的偶生可能都完蛋了。
    想到陈阿肆,我骤然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这小子说要我给我的盘缠我还没拿呢!
    “兄台!我真不是……”
    “我说你是便是。”
    男人的话很少,真正堵住我嘴的却是前方少年指尖有意无意摩挲的飞刀。沉默半天,我安慰自己,最起码我不用被于县令一刀砍回块死木头,也不必下油锅滚刀砧,想想还挺开心的嘛……
    默默自愈间,县外歪脖子老柳树下一人引马上前,急促道:“爷,康王的人马已经入了云州境内,不出一日即至西山;另外驻守在中都的禁军暗中有所调动,看样子也是奉命往这边来了。”
    “萧四的消息还真是灵通。”青年苍白到略微病态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找队人马领着他们好好逛一逛。”
    这萧四又是谁?我正琢磨,领命而去的那人目光忽然落在我身上,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殿下??真是……您?”
    青年的脸色忽而闪烁了下,不甚好看,那人连忙低下头去道了声罪匆匆弓腰而去。
    被丢上马后我问:“我真的与东宫殿下很像吗?”
    他拥在我身后牵起缰绳,回答得简洁有力:“不是像,就是。”
    是个蛋啊!你听说过谁家皇储是只偶啊??
    山道黄沙滚滚,疾驰而过的林影间忽而我似听到了有人撕心裂肺呼喊我名字:“小白!!!!”
    蓦然回首,却正好对上身后男子病白的面色,那张脸庞不见多少血色,一双薄唇却殷红鲜艳。他没有看我,仍旧专心地夹着骏马奔腾在险要的山路上。四下看去,入目皆是苍翠如云的林木,哪有人的影子?
    也是,我满腹惆怅,以阿肆一瘸一拐的腿脚,能追得上才是见鬼。
    ┉┉∞∞┉┉┉┉∞∞┉┉┉
    换车又换船,走水又走路,紧赶慢赶之下总算能从工整笔直的官道感受到我大晋帝都的宏伟磅礴。
    活了两世,第一次到帝都,我的心情隐隐澎湃而激动,心跳一日快过一日,宛如雷声大作。然而眼看离帝都仅仅几十里地时,纪琛突然扎地儿不前了。
    我问:“不走了?”
    “不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
    这一路我多少摸清一些这位爷的脾性,浑身上下写满了大大的八个字儿——“喜怒无常,翻脸无情”。
    就说昨儿个在客栈里歇脚,上了两碟蔬果。我左右一看,纪琛喝茶,而叫江河的少年则趴在桌上睡觉,我遂自在地放下胆来给自己削瓜果。虽然我是一只偶,但除了雨雪时节与旁人有些异样外,基本的吃喝拉撒还是需要的。
    在我打理完所有果蔬准备尽情享用时,一只经脉分明的长手冷不丁抽走了盘子,我想也没想,立刻捂住盘子。
    他看了我一眼,倒是好商量:“分我一些?”
    我寻思着有江河在硬抢是抢不过了,不如学着于县令家的七姨八娘地撒个娇,卖个萌?
    “皇叔,这是人家辛辛苦苦剥的啦~”说完胃里嘴里同时酸了一酸,想是这撒娇卖嗔的技术活也不是一般人驾驭得了的,起码我这只木头心的偶是不行的。
    他微微愕然地看着我,脸上神情变幻莫测直到完全沉淀为慎人的冰冷,好似看着什么生死仇人一样,下一刻就要把我大卸八块丢进炭盆里烧成灰。我喉咙咕咚一声响,讪讪将手松开:“您,您慢用,慢用,慢慢用……”
    “这样好了,”他竟然没有动怒,十分泰然自若地将果蔬盘分了分,施施然推给我,“我与糖儿一人一半。”
    “……”我沉默地盯着碟中的苦瓜、萝卜,再看一看他碟中的蜜橘、龙眼,声音哽咽,“为什么?”
    “因为皇叔不爱吃,但这些皆是百姓辛劳所得,弃之可惜。糖儿身为我大晋皇储,代为分担不是应该?”
    我书读的少你也不能唬我!
    恨恨将碟子推到一边去以示不满,纪琛却是旁若无人地悠闲享用着我的劳动成果,倒是在一旁存在感薄弱的江河忽而睁开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纪琛,眼神与先前在西山县引马之人如出一辙。
    我隐约觉着,本朝的这位皇太女与她的皇叔之间似乎有些不得不说的故事?
    ☆、第三章
    我虽很好奇纪琛与他这位皇侄女之间的过往纠葛,但皇家辛秘向来不为外道,且我一个冒牌货朝不保夕,更是少问为妙。
    回到现在,京城举目在即,一路上赶得要死要活的纪琛却出其不意在郊外岚县挑了个小小驿馆安营扎寨。京畿之地,哪怕是小小县城也是繁华如织,非西山那个穷乡僻壤可比拟。恰逢腊月,长街杳巷里连摊接铺,摆满了各色桃符剪纸。我瞧着很是新鲜有趣,两眼忙不过来只管四处看。
    许是嫌弃我这副乡下人进城的小家子气太过丢人,纪琛与我隔了约有十步远,挂着张“生人勿近”的死人脸,漫步走着。转了一圈我转回到他身边,欣慰感慨:“看这歌舞升平、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我窥探着他的脸色,“我觉得丢一个皇太女对我大晋朝来说并无太大影响啊……”
    那张白得像多年不见日光的脸转过来,露出个阴气十足的笑容:“若是殿下你得知有多少人因为你的失踪凌迟的凌迟,腰斩的腰斩,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这般笑出来?”
    我的脸瞬间僵住,待他走出一截,浑身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这凌迟的凌迟,腰斩的腰斩,和我有半毛线关系啊!我不过就是一个代人受过的人偶而已!自从快到京城,这个纪琛翻脸就比翻书还快,一会是“糖儿”,一会又是“殿下”。
    跟在他身边绝长久之计!我寻思着入京定是不能的,连西山县一个破庙里的老和尚都能看出我的本身,莫说能人异士无数的皇城中了,光是有历代国师坐镇的钦天监就够我喝上一壶了。
    可跑吧,我看了一眼人群之中如影随形的江河,这一步刚迈出去没准就成了他刀下亡魂。重生过一次我并不怕死,但我非常害怕死后一个万一投到了阿猫阿狗身上,这可如何是好???
    “汪!汪汪!”
    我低头,一只脏兮兮的卷毛小花狗叼着骨头风一般从我两腿间狂奔而过,屁股后面追了一串穷凶极恶的恶犬。
    抬头再想想,嗯,还是做人好。
    跟着纪琛过了一街一巷,他步伐奇快,人宛如阵轻烟似的在拐角一抹便没了影。我费力地跟过去,顺墙一转,差点撞上个人。刚想说句抱歉,喉咙压上了片冰冷刀锋,跟着一人急急低斥道:“安泽看清人再动手!西文侯身边从不带女人!”
    我定睛一看,倒吸了口冷气,深巷内横尸两具,个个死不瞑目,而拿刀之人显然很想让我立马和他们躺到一处去。
    “姑娘莫怕,江湖寻仇而已。”发出喝止声的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貌不惊人,文文弱弱像个书生,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此时死死地盯住我,“姑娘只管当做没看见,自行离去便是。”
    瞎说!你看哪个江湖人士穿得和你一样风流倜傥,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个贵门望族的公子哥!但人家话说到这份上,显然是想给条生路,我岂能不顺杆而下,当即抱拳一拱手,气沉丹田:“刀尖无影,公子自行方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有缘再见!”
    对于我的识趣书生微微一笑,侧身让开路:“姑娘是个聪明人。”
    “哼!妇人之仁!”
    拿刀的青年很不甘心地将刀柄移开,我立马夹起尾巴溜之大吉。
    “这里两具尸首已经是麻烦,莫要再徒生是非。不过……”书生忽而迟疑片刻,越来越远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我总觉得那姑娘似乎在哪见过。”
    死里逃生的我无暇多顾,狂奔出一段后终于在一处偏僻木门外碰上长身玉立,倚门等候的纪琛,他病恹恹地看了我一眼:“王八走得都比你快。”
    我大怒:“有种你找个王八来和我比一比,我绝对比它快!”
    他冷笑:“大晋皇太女和只王八一较高下?你是想明儿一早成为全大晋的笑话?”
    刚刚捡回一条命来又被他冷嘲热讽,纵是木头人也被磨出两分气性,我怒从火中来,恶向胆边生,一扫四下无人,勃然大怒道:“纪琛你莫逼人太甚!我既皇储也非纪糖本人,你公然逼良为娼,以假充真,欺君罔上,就不怕回京之后我向今上揭发你个无耻之徒,要你的命吗!”
    纪琛被我一番怒斥之语说得脸色骤变,亦怒亦讽亦嘲亦……
    我想再看,喉舌却突然被他紧紧扼住,他用的力道并不十分大,恰好扼住我一口气不至于让我憋死但也不能利索地说话。
    “瞧瞧这雷霆万钧,莫敢直视的威仪气势,”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入我耳中,“还有这一模一样的脸蛋儿,说不是我们的皇储殿下谁信呢?”
    我被他掐得热血冲脑,偏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竭尽努力地意图用瞪圆的双眼表达自己的愤慨。
    “糖儿,皇叔我奉劝你一句,你还是乖乖听我的话安生地回了京好。否则,”他的五指微微用力,条条青筋屈起,话中有话“现在的你,落在别人手里,只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完他倏地放开了手,温柔地摸摸我的脑袋,轻声细语道:“乖了,赶了一天路累了,进驿站好好休息。”
    “……”我和看个鬼一样地看着他,他转身进门,我冒出一句,“落到你手上呢?”
    他顿了顿,回眸打量了我一眼:“稍微好一点吧,大概也就生如不死?”
    扯你祖爷爷的淡!
    即将生不如死的我很悲愤,一不小心晚上吃了三大碗饭,撑得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这一睡就是日上三竿,太阳照了屁股我打着呵欠从床上滚下来,坐在饭堂吃完早饭,饭堂的小二殷勤地笑着过来:“姑娘,今儿还在这住吗?”
    昨晚纪琛说今日进京,理应是不住了,我摇摇头:“不了。”
    “好嘞!”小二麻利地敲起算盘,“三人三间上房,早晚两顿,一共一两三钱银子!您看……”
    我很淡定:“哦,等一会自然有人结账。”
    小二脸色微微一变,笑容有所收敛:“姑娘,如果您说的是你们一同来的那位大人,可就不巧了。那位大人一早离了驿站,留下句话说是所有账记在您名下。这……”
    他的眼神我很熟悉,是我每每去西山县衙打秋风时于县令的小眼神。小二是个人精,立马从我震惊中有点小窘迫,窘迫里有点小着急的神色变化中窥探出了我是个穷光蛋的真相,满脸笑容瞬间褪去,双手一叉腰,高声喝道:“白吃白喝是吧!!!小店开张几十年,头一次碰上这么个敢这么光明正白吃白食的!!掌柜的!!来人啦!!!”
    他拉着嗓门一声吼,也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嗖嗖站出三五大汉,各个雕龙纹凤,横肉丛生。掌柜尖嘴猴腮狞笑了笑:“昨儿我一看就知道你们三个来路不正,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我谁罩着的!我赵爷的店岂是你们能撒泼的!恰好妙音阁里刚逃了个姑娘,就由你来补差好了。”
    敢情这还是个黑店来着!!!再说你们好意思说我们来路不正吗,于狗/官都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啊!说时迟那是快,来不及骂狼心狗肺的纪琛,当机立断我想跑路,哪想前些日子下了阵秋雨,这副身子骨竟在关键时刻给我撂挑子,两腿关节咯吱一声,一个踉跄四肢朝下我摔了个狗□□……
    正是火烧眉毛情急时刻,一行人蓦然闯入驿站之中,刀剑相撞之声顿时不绝于耳。不到片刻,掌柜连同他的那群乌合之众统统双手抱头,鼻青脸肿地蹲在墙根处。
    “殿下,您受累了。”扶起我的是个长眉入鬓,目若朗星的年轻男子,他拿出块手帕犹豫片刻终是恭敬地双手递给我,“长汀来迟,请殿下恕罪。”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我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直至看到昨日在街角撞见的那两人也在场,心里顿时和明镜儿似的雪亮。这两人定是之前见过真正的皇太女纪糖,从纪琛话里可知纪糖失踪之后牵连了无数人的眼光,想必这群人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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