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老槐生出新芽时,穆城终于有了消息。
正是傍晚,沈府的书房中如常安静,偌大书房中,只有翻阅纸张的声音沙沙作响。
案上燃了两盏灯,两道对坐的影投在窗纸上,偶有抬首停驻,没一会儿又垂首继续埋于书卷中。
灯烛飘忽,房门叩响,沈无忧走进来。
“公子,姑娘。”
少年的神色有些凝重,步子格外快些,不出几步走到案前。
“公子,大公子传信说,此次适逢北契军在边界多行扰乱,两军虽未正式交战,但来往间颇有些胶着,连州城近日的事务还要有劳公子和姑娘多多费心。”
沈林点头应了,又见他自怀中拿出两封未拆的信件。
他将两封信件交给二人,道:“是自穆城和燕京来的信。”
沈林拆开信件,几眼扫过,微皱眉头。
洛久瑶瞧见他神色,自他手中接过信件。
前些时日他们也曾听闻些传言,说是临近春日,景央园开园的日子定了下来,开园时会有来自西境的,可供人观赏的凶兽,更有自南而来的舞姬与百戏人。
消息并非私下谣传,一阵风似在北地的各城中刮了个遍,洛久瑶问过才知,景央园多年来都是如此运作,每逢开园时日,以各地来往融汇为噱头,引人前去挥金掷玉。
自穆城来的信件中,说的是园子里的另一桩事。
景央园地处穆城最北,背后不远是一座矮山,景央阁高三层,占地更比寻常的园子要大出一倍有余,前阁多为观赏新奇百兽与歌舞杂戏所用,后园通常被人们认为是园中人休憩的地方。
但信中所言,后园在外所观看似破败,内里却大有乾坤。
与前阁只以金银垫门槛不同,后园的关系用钱难以打通,入后园人需得是身份贵重,亦或由人引荐入内。
更为重要的是,来往后园的人中不仅有自北契与西境前来,落脚在穆城的经商者,更有他们追查了多时的,失踪的流民。
书信所言简略,草草几句写过园中情状,洛久瑶看过后,眉头亦微皱。
她再去看另一封信件。
是从燕京来的。
信纸上的字迹十分眼熟,交待了燕京的近况。
燕京城中一切如旧,知寒园中也无异样,洛久琮的势头收敛几分,不若往日那般张扬。
只有一件不同,是关于西境的消息——老秦王旧疾难医,书信上奏,望秦征回崇昌侍疾。
洛久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瞧着那信,目光流连,心思却全然不在信中文字上。
眼下此等情状,放秦征回西境,无异于放虎归山。
秦征来燕京为质时结交的势力不在少数,加之北地与西境暗中连结一事还并未有确凿证据说明是他所为,若此番得燕京的支持,秦征回到西境,十有八九会在老秦王离世后继秦王位。
届时西境的权利尽在他一人手下,凭秦征的野心,若与北契暗中连结,他们所面对的只会比现在更为棘手。
许久,洛久瑶抬眼,正对上沈林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沈林。”
她反手将信纸压在手下,轻轻按一按肩侧早已愈合作疤痕的伤口。
“去年此时在静法寺留下的那只断箭还在,帮我将它……寄回燕京吧。”
第74章
一月的光景, 北地的草木发了新芽,星星点点的生机绽开,洒遍了连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比连州城更早迎接春天的是穆城, 前往景央园的一路上皆有翠色草木,园子的正堂更是摆满了盛放的花草。
花草葱茏茂盛,乍一走入,竟令人以为到了南国的春日。
前阁中有不少身在北地的富商贵戚, 入内没有阻碍,只需银钱打通关系。
发上的坠饰轻声碰撞,洛久瑶随引路的侍从走进去,瞧着一路上阁中摆满的花草,又瞧见其中赫然绽着属于西境的那朵虞山红,不禁皱了皱眉头。
她今日着了轻装便衣,袖口收紧腰束玉带,却一眼可瞧其衣料是华贵锦缎所制,她的身侧跟着扮作侍女的崔筠,身后跟随的沈林与沈溯皆着黑衣, 俨然是随行侍卫的模样。
穿过花团锦簇的前阁,后园荒凉而肃静, 院墙遮掩下的回廊尽头是一间低矮小楼。
几人才绕过回廊, 有守卫上前拦下。
侯在小楼门前的小厮匆匆而来,打量几人一番, 最终将目光定格在着装格外金贵的洛久瑶身上。
他弯身朝洛久瑶行了个礼:“姑娘可有拜帖?”
洛久瑶没有多言,将刻有通关符纹的铜令递去。
小厮瞧一眼符纹, 却不避让, 又道:“这铜令是……只是几位着实眼生,小的从前未曾见过, 还需先行请示我们东家。”
洛久瑶点一点头。
小厮正要前去,旁侧匆匆走来一人,低声同他道:“东家发了话,好生招待这位姑娘。”
小厮忙点点头,打开门,恭恭敬敬将人引进去。
小楼初入内的布局与外阁有几分相似,穿过一道长长的廊道,内里却俨然是另一座不同的楼阁。
几人顺着木阶朝上,直到登上三层,绕入厢房中的长屏,洛久瑶才得见下面的景象。
满堂未燃的灯烛,周遭是繁花相簇,可一片盎然景致的最中央,却俨然是一方刻了花纹石台。
心间寒意没由来地上涌,洛久瑶侧首,才想看一眼身侧的沈林,便又有小厮端着一只莹白的瓷托盘走入。
白磁盘上放着一支支叠作花状的签纸,像极了孩童玩耍时的抓阄游戏。
只是那纸张用的是顶好的羊脑笺,百金一张,放在宫中也只有少数能用以抄经供奉。
“姑娘请。”
洛久瑶看了瓷盘一眼,没有犹豫,伸手抓来一支。
才要打开签纸,被那小厮拦了一拦。
“姑娘是头一次来,景央园的规矩,头一次来此的人可得多一次的机会。姑娘可留下手中这支,也可再花少许银钱重抓一次,不过无论如何,拆后都是买定离手,再不能反悔了。”
洛久瑶没有犹豫,径直拆开签纸。
上面赫然是一串陌生的文字。
“二十一。”
是北契的文字。
崔筠在后小声念给她听,却不等话音落下,被那小厮截了去。
“呀,姑娘抓了个好彩头。”
展开的纸张恰被小厮瞧了去,他兴冲冲地感慨,“姑娘可真是燕京来的贵人,头一次抓阄,就抓到了我们这儿近几日最好的彩头。”
洛久瑶瞥他一眼,抬手,朝瓷盘上扔了枚金锭子。
小厮顿时眉开眼笑,明了她的意思。
“姑娘今日才来,不知前几日的盛况,小人却是全程瞧着的。这第二十一人是众多人中最厉害的一个,曾徒手杀死一匹饿了三日的狼不说,更是一连四日都在斗戏中活了下来。”
他细细解释道,“有不少贵人想掷下千金买他回去,可我们东家愣是没舍得,这不,今日是第五日,若是他还能活着,身价又要翻一番了。”
洛久瑶的背后骤然发冷。
她捏了捏签纸,面色看不出有波动,状若无意地笑道:“有些意思,帮我去问问你们东家,若我也对这个二十一感兴趣,他如何肯割爱?”
“对二十一感兴趣的太多,我们东家若是一一应对,怕是没个十日半月见不完人的。”
小厮眉眼带笑,为洛久瑶奉了盏茶,“不过……若姑娘手中有他感兴趣的筹码,他自然会先来与姑娘谈这笔生意。”
厢房安静下来,洛久瑶回首。
抬手递去签纸时,沈林弯身扶住她的手,这才发现她抓过签纸的手已沁了冷汗,一片冰凉。
“阿瑶。”
沈林。
洛久瑶开口,只做了口型应他,而后轻声道:“这间园子里不知还藏了些什么,恐怕这斗戏场……都只能算是明面上的赌场。”
她的声音并不似方才那般平静,轻得几乎令人难以听见,沈林半俯在她身侧,捏了捏她的指尖。
他想说些什么,自忽而外传入一道声音。
“听闻今日有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是自燕京城来的贵客,本王可要好好见一见。”
高声喧嚷的话语先于衣上坠饰碰撞的声音传入耳中,男子携两名身形高壮的侍从走来。
他拂了衣摆,毫不客气地落座在洛久瑶对面。
“燕京来的贵客,原是位这样年轻的小娘子。”
男子一身北契人的衣袍,抬手之间坠饰相撞,带出一片叮咚的脆响。
他翻了案上茶盏,又自壶中倒了盏茶饮下,俨然将洛久瑶的厢房当做自己的栖息处。
饮过一盏热茶,他靠在椅背,嗓音十足的懒散:“小娘子,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只带着几个仆从便敢前来?”
洛久瑶思量一瞬,道:“王爷觉得我为什么前来?”
听她乖觉地带了句称呼,俨然已猜到自己的来头,男子笑了:“小娘子既来了,是看中了什么,想从这儿赌走些什么?”
洛久瑶同他打哑谜:“王爷耳聪目□□眼如炬,不如猜猜我想赌些什么?”
虽没得到应答,男子却对这一句奉承十分受用,掀着眼皮仔仔细细将对面人打量了一遍。
他的目光在洛久瑶的眉眼间转来转去,许久,哼笑一声:“本王平生最喜欢你们熙国女人的样貌——如今宜王府中虽有妾室,却始终缺一个正妃,不知这桩筹码,小娘子可有兴趣?”
说着,他正了正身形,抬指朝洛久瑶推去一只茶盏。
“小娘子既敢来这种地方,身份定也不俗,只是纵然身份高贵,你们那个燕京……你回到燕京也还是要嫁人生子,在宅院中了此一生。如此,不如直接来北契,做本王身边的女人,本王自可保你后半生的地位与荣华。”
洛久瑶轻笑道:“原是北契的宜王,王爷怕是误会了,我来此作赌是想赢些什么回燕京,可不是来拿金子打水漂的,应了王爷的筹码,我无论进退……可都是输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