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来,绕过桌案前的冰鉴,带了一身的凉气站到窗前,望星楼足有两层高,他负手而立窗边,眼前尽是连水无穷碧的荷绿色,还有翘起头的莲蓬。
时日一晃,都这个时节了,自打他回宫逼宫那日到如今,竟已是荷叶满湖的光景。
不到两个月的时光,他为了重新夺回他的东西,杀了很多人,手上沾了数不尽的鲜血,既顺利又不顺,顺利是因为他本就是一国储君,且那何成灼不成气候,夺得了却守不住,不顺是因为,有些许不干净的流言在外,他何呈奕早就不配做一国之君王。
宫人踏着小碎步入了门中,将一碟子新剥的莲子搁在桌上,公鸭嗓一开说道:“皇上,这是新下的莲子,最是下火,您请慢用。”
他于楼下湖面波光粼闪中轻扭过头来,目光恰正落在那一碟子莲子上。莲子剥的很细,莲身光嫩,十分讲究的摆于玉碟之中,他缓步走过去,捏起一颗放在口中,脆苦。
记得从前秦葶也十分喜欢这东西,夏日里便带着他下河去摘莲蓬,十几枝捆在一起扛着回家,吃的时候也没这么讲究,随便剥了便往嘴里里一扔。她不是早盼着这时节了,若是她来时看到这满湖的莲蓬眼都要泛绿光。
他从鼻腔中无意发出一声轻笑,一旁的宫人以为是这莲子有何不妥,吓的忙跪到了地上。
何呈奕余光看到宫人的动作立即敛了笑意,眼中方才的那些温意如数散去,这些日子以来,他不知手上沾了多少人命,有人在私下里议他性格阴鸷嚣狂,是个动不动就杀人的暴君。
暴君又如何?他走到今日,早就过了怕被人非议的年纪。
一十二载,自十二岁被人似狗一般丢出宫去的那一天算起,整整过了一十二载,这些远在京中的权贵又怎知他这些年来是如何苟且偷生的走过来的?
如今他好端端的站在这里,重回高点,就是为了给天下人看,即便他何呈奕被人折断了脊骨,仍能堂堂正正的回来。
他不发一言,仅冷着脸便能让宫人吓的出了一身的冷汗,正不知如何处之时,门外有人报,说是冷长清求见。
听闻冷长清回来,何呈奕眼皮一跳,随即抬手示意宫人出去,吓破了胆的宫人这才如释重负,自地上轻快起身,退了出去。
冷长清随即问礼,“臣见过陛下。”
何呈奕不发一言,只等着他的下文。
他深知何呈奕在等什么,于是道:“臣无用,没能找到秦葶。”
冷长清仅抬一眼,瞧见对面的人身子站的松驰却又笔直,一双深邃的大眼似蓄着湖水,一眼望不到底,亦没有情绪。
“没能找到是什么意思?”何呈奕语气平和,似无异状,但眼前人晓得,这也代表不了什么,因为他自小便是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内里的情绪总能敛的极好。
“臣去时,家中早已人去屋空,听村中人讲,秦葶在陛下离开的第二日便不知所踪。”这番话冷长清是硬着头皮讲出来的,何呈奕让他去接秦葶入京,可他没有照办,而是私下决定杀了秦葶,以绝后患。在他眼中,秦葶这种人是不配入宫的。
闻言,何呈奕双唇微抿,他想不通秦葶能跑去哪里,又为何要走,适时冷长清又添了一把柴接着道:“依臣见,秦葶此人背景绝不简单,若不是心虚,她怎能一去无踪。”
言外之意,秦葶当初出现在他身边的目的并不单纯,因为她本身就是何成灼身边的人给买给他用来羞辱的。
真是这样吗?
于此何呈奕并非没有过怀疑,可是他更倾向于秦葶并非是眼线。
她不过是一个流落异乡的孤女罢了。
“既然人已经找不到了,便随她去便是了,好歹她伴在陛下身边两年,且留她一命也就是了,”冷长清巴不得这件事快过去,于是又道,“更何况陛下婚期临近,着实不该为这种小事烦恼,臣再命人去寻便是。”
“也罢。”何呈奕未与冷长清在这件事上多作争辩,而是随手捏起一颗莲子在手边把玩。
何呈奕生性多疑,他反而觉着眼下冷长清的话未必是真,既然冷长清不想说实话,他不问便是,若想知道秦葶的去向,他可以自己去查。
冷长清不晓得他的这句‘也罢’是何意,自他面上亦瞧不出答案,于是话峰一转,又接着道:“今夜华灯初上,陛下与魏家千金会在景星楼之上广施恩泽与民同乐,一应都已准备妥当。”
何呈奕未应声,而是眼皮垂下,随手又将那颗莲子丢进玉碟中。
“还有一事,臣想启陛下明示。”冷长清又道。
“尽管讲便是。”何呈奕道。
“村中的那些刁民,过去对陛下也算不上善待,如今您既已经回来了,那些人该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何呈奕想过不止一次,当时他装疯卖傻,村里的孩童没少来找他的麻烦,个别村民也时常揶揄他,做为一国之君,让整个村子就此灰飞烟灭如同踩死一窝蝼蚁那般简单,可他又突然改变主意了。
沉默片刻他才道:“暂且让他们多活一阵子,现在朕还不屑杀几个村民。”
简单的一番说辞却让冷长清听出了话外音,他不杀那些人,不是为了秦葶,还能是为了谁,想到这层,不免心头落下些隐忧来,“陛下所言及是。”
第十一章 被人卖了
入夜时,丁宽带着秦葶入了京城之中,此时城中灯火阑珊,华灯似两条长河,由南串亮至北,将城中一瓦一木照的亮若白昼.秦葶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华光之景,城中百姓来来往往,喧嚣热闹,长街两道数不清的摊位错落有秩,有卖果食花样的,有卖磨喝乐的,五光十色,让人眼花缭乱。
秦葶抱着包袱一边行走一边瞧,和丁宽拉上不远不近的距离,恨不得长上八双眼。
丁宽似怕她丢了,每走几步便顿足稍等下她。
偶有喷火龙的杂耍艺人将四周喷的通亮,吓的秦葶一愣一愣的。
“时辰不早了,我先带你过去,免的让人等烦了。”丁宽似无心观景,颇不耐烦地催促道。
听了他催,秦葶这才敛了笑意提了步子跟上他,可一双眼还是忍不住的朝左右瞟去。
京城,当真好啊!
穿过永宁街便是长乐坊,这里楼宇造的更是别致,楼台围水而起,有拱桥四通八达,桥上挂着各式灯笼,上头的美人图婀娜多姿。丁宽朝她招了招手,随后带着她踏过一条小桥,将人带到一处楼舍中。
绕过正门,自偏门而入,与丁宽熟识的人早在偏门处接应,先是上下打量了秦葶一番,神色略显诡异,这才问向丁宽:“就是她?”
丁宽在前应话,灯下亦瞧不出他的神情,只听他说道:“对,就是她。”
“不错,不错。”那人咂咂嘴,笑起来的样子让秦葶很不舒服,心起一时打起了退堂鼓。
见她停在原地不动,丁宽便扯了她的衣袖将她拉到门中来,“快进来吧,一会儿掌柜的会亲自见你,与你说工钱的事儿。”
一提工钱,秦葶心上不适之感稍浅了些,心想着反正来都来了,先瞧瞧再说,万一不成大不了再找别的活计。
丁宽将她带到二楼一间房中,随后便道:“你在这里坐着等会儿,我去叫掌柜的来。”
秦葶老实点头,“好。”
“先万别乱跑。”丁宽适时追了一句,紧接着便出了门去,还将门环拉死。
瞧着门前有人影移开,秦葶这才坐下来环视四周,房间不大,屋子里倒是很香,是秦葶从未闻过的那种香,有些呛人。
此时身后突然有破空之声响起,随之整个夜空照的通亮,秦葶被这声响吓了一跳,扭过身看去,正值一朵烟花在外面绽开,似流星一般。
余下的光辉在秦葶眼中似星光闪动,秦葶有些兴奋的反应过来,这许就是烟花了。
她忙不跌的跑到窗前,此时又是一朵由下飞上来,好似正闪在她头顶一般,将整个夜空照的如梦似幻。
一朵绽完,秦葶朝下望去,只见应是眼下湖心亭的位置放的,周遭桥头有许多人围看,烟花绽起时会将围着楼宇的湖水也照的似星河一般,难分天水。
兴奋之际,秦葶正桥见楼下有几对男女搂抱在一起,或是迎来或是送往,她心下起了疑问,怎的京城民风这般开放,男女在一处这般搂抱都不避讳的吗?
她素来见识少,可小双却是个碎嘴子,从前小双与她叔叔进过几次京城,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小双便曾对她讲过,京城里有一个地方,叫做‘青楼’是专门‘卖姑娘’的地方。
不知怎的,明明秦葶是初次来此,脑子里此刻却蹦出来这个说词。
再一瞧桥上桥下来往男女,来来往往皆是由此楼宇或消或出,她不免心下生疑,可再一想,是丁宽带她来的,他总不至于做这种勾当吧。
扭头见人还未归来,秦葶一颗心总难安下,便悄悄跑到门前去听动静,才想开门才觉门已经被自外锁上了,她脸色一白,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此刻就在楼下的一间屋舍中,丁宽摊开掌心,十两碎银正好落入,让他一把攥住,随后掂了一掂。
龟奴给老鸨点了水烟袋,她猛吸了两口,隔着眼前的烟雾冲着丁宽笑出声来,“这丫头是你从哪弄的?”
“不是说了吗,是我自家妹子。”丁宽将银子收好,想着一会儿再去赌坊碰碰运气。
“得了吧,”显然老鸨不信,“方才我隔的远,可也看的清,就你这五大三粗的长相,能有那么水灵的妹子?”
见被她识破,丁宽也不多作解释,只是笑笑。
“这姑娘不会有什么病吧,你一个还没讨老婆的光棍怎么不自己留下当媳妇?”
提到此,丁宽冷笑一声,“我是想让她当老子媳妇来着,可是她不识好歹。”
老鸨笑意更甚,“我就说吗,就算你欠了一屁股赌债,怎么也舍得卖这么水灵的妹子啊!”
正说着话,只见窗前跃下一道人影,紧接着便听见‘噗通’一声巨响,有水花正溅在窗前,湿了半扇窗。
老鸨不紧不慌的站起身来,身形摇曳走向窗前,瞧着前不远湖里的人轻笑一声,“倒是聪明,知道跳湖,去把人给我抓回来!”
这间青楼正立于湖心,四周湖水环绕,有八通桥通往岸边,从前也有不少不乐意来的姑娘跳湖逃跑,老鸨见怪不怪,楼里养的打手龟奴都熟识水性,将人自湖里捞上来再简单不过。
湖心暗黑,虽不知跳湖的是不是秦葶,可以防节外生枝,丁宽捂了心口的银钱袋子快步离开。
他穿过楼内阴暗的长廊,偶有一两盏灯火将他阴沉着的脸色照的越发似鬼魅。
在他心里,他不止一次给过秦葶机会,可就像是他所说的那样,是秦葶她不知好歹,不给她些颜色瞧瞧,真当他自小在外混大的丁宽没些手段。
这女子既然用不上,那便不用了,反正是个孤女,卖了也就卖了。
秦葶虽识水性,可近一天没吃什么东西,没游出多远便游不动了,身后是青楼的人撑着船朝这边快速驶来,嘴里好似还叫骂着什么,反正不是好话,这让她更加确认这些人不是良善之辈。
她拼了命的朝前划水,可着实体力不支,此时有条小船自桥下随波而行,缓缓朝她行来,越来越近,继而正好挡了秦葶的路。
正当秦葶心灰意冷以为被人前后夹击之际,只瞧眼前的小船乌篷之上的竹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搭起,随之里面有一男子朝微探出身来。
男子眉目清秀,倒没有猥琐之气,下一刻,他朝秦葶伸出手来。
秦葶划浮在水面上,自是不敢搭手,一双受惊的鹿眼直勾勾的望着他。
男子见她不为所动,下巴微扬,说道:“怎么,莫非你想被他们抓回去?”
话外音,他跟身后那一群不是一伙的。
听着身后叫骂声越来越近,秦葶心一横,搭上了他的手,由他拉上船去,借着船上帘胧的烛光,她看清男子青色衣袖上的逐鹿花纹。
小船摇晃两下,在她坐稳之后才停摆,秦葶面色苍白。
七月的湖水微冷,加上她内心惊惧,这会儿周身发颤,上下不停打战。
青楼的船越驶越近,秦葶下意识的朝后缩了缩,不晓得这人是什么目的,会不会再将她交出去,她得做好随时再跳湖的准备。
随着那些人越发行进,秦葶的心跳几乎撑破单薄的衣衫,她急的都快哭了出来。
“你谁啊,别挡路,将人交过来!”船上的龟奴指着那青衫男子说道。
那男子也不急,轻笑一声,声线慵懒,“你这双狗眼该剜了去。”
待他说完这话,那龟奴才细瞧对面男子,原本凶神似的一张脸刹时阴阳转变,“哟,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赵公子,失敬,失敬!”
“这姑娘是我们这里新来的,不懂规矩,扰了赵公子,我们掌柜的让我们将她带回去,免了脏了您的船。”
那男子浅扫了一眼吓的早不成人形的秦葶,一脸会意,笑说道:“我看不懂规矩的是你们吧,这姑娘是自愿去你们那的,还是被人骗进去的?”
“看您这话说的,”龟奴陪笑打哈哈,“是她兄长,家里养不起,便将她卖了,还立了字据。”
料是秦葶再傻也想明白这里的弯绕,定不必说,是丁宽那厮将她卖了不错,她无暇破骂那不是人的丁宽,只高声分辨道:“胡说,我哪里有什么兄长,丁宽说带我来京城里的酒楼找活计,不是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