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智不全,没办法自己照顾自己。农妇夫妻两在的时候还尚有口饭吃,夫妻两走后便饥一顿饱一顿。
那天邻家看不过眼给她塞个窝头,她那天就能有点东西果腹。
老夫妇在的时候还会给她收拾收拾,哪怕穿的都是老妇人的旧衣,那也总比现在这样头发乱蓬蓬的,手指甲里都是黑泥要好得多。
蔺远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走进小院的。
只一眼,他就认出了那就是自己的女儿。
他失声喊道:“言言……”
蔺云萝抬头,目光是全然的懵懂与澄澈。
“言言,我是爹爹呀……”蔺远失控地上前了两步,最终怕吓到她停在了三步外:“你还记得爹爹吗?”
蔺云萝还是记得一些东西的。
她记得自己的家里有很多人,记得最喜欢被爹爹抱,最喜欢去祖母的糕点吃……也记得她叫言言。
在醒来后,老妇也曾问过她家住何处,姓甚名谁。可她年纪小,就是能记得,也十分有限,只说爹爹叫她“言言”。
老妇人心善,并未给她改名,也并未要求她叫自己“娘亲”,只让她叫姨娘和姨父。
对外也只说是娘家姐姐那边的亲戚,可怜孩子没去处,这才收养了回家。
她也是存了孩子家人会找来的念头,不想让孩子忘了自己的家人。
她不知道孩子姓什么,就暂时让孩子跟着自己的夫家姓班,唤做班言,平素也都是叫她“言言”。
怜惜她的身子平时也不会让她去做粗活重活,再者说她也做不了。
蔺云萝歪着头看面前的男人,长得比姨父要精神好看得多。
可他为什么好像很难过,眼睛红红的呀?
“大叔,你叫我言言?你认识我吗?你是有什么伤心事吗?说出来言言可以帮你。”
她的语言天真,音色如击玉一般的清脆,眼中又是一片赤诚的关心。
蔺远本应安慰,可却如遭雷击一般被钉在原地:“言言,你还记得爹爹吗?”
“嗯!”蔺云萝这次给了他肯定的回应:“我记得,我记得爹爹最喜欢抱我玩耍了,我还喜欢吃祖母的糕糕。”
她说完定定地看了蔺远一眼,又道:“可是大叔你好像和爹爹长得不一样。”
蔺云萝六岁的时候,蔺远刚刚得登高位不久,周身还没有这样浓重的威严气质。
现在的他虽然皮相没有什么变化,但举手投足却散发的是一种令人畏惧的气息。
然而对着蔺云萝这个爱进骨子里,找了六年才找到的女儿,他却是竭尽全力地把声音放缓放柔。
“对,你喜欢吃祖母那里的糕糕。祖母还有好多,爹爹带你去好不好?”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女儿的不对劲,当即用同样的语气诱哄她道。
蔺云萝埋头揉揉肚子,嘴巴瘪着有些委屈地道:“我肚子好饿,可是大哥哥不给我吃饭。婶娘家里也没有吃食了……”
这时班家的邻居,也就是经常偷偷给蔺云萝塞窝窝头的女人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她甩开门后拉着自己的丈夫,走出来便道:“大人是言丫头的父亲吗?”
得了蔺远肯定的回复后立刻叽里呱啦倒豆子一般将蔺云萝的身世遭遇全都说了出来。
她和班家关系不错,虽然也觉得他们收养这么一个傻丫头是累赘,可到底也不是什么心肠狠的人,否则也就不会背着自己的丈夫偷偷给她塞窝窝头了。
蔺远听着妇人的话,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他本该如珠如宝,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竟然变成了这样。
他眸中冷光一闪而过。
妇人说完感慨道:“还好您找上门来了,不然这傻丫头只怕要被她大哥搓磨死。”
她擦了擦眼中的泪:“如此我也就放心了,我那老姐姐泉下有知也应该可以放心了。虽然他们夫妻没什么能力,但对这个孩子却是全心护持,尽力娇养的。”
知道他们生计不易,更难的是他们还能善待一个素不相识的,心智不全的孩子,蔺远当即抱手,郑重地拘礼向妇人道谢:“多谢贵人对小女的护持,在下定有重谢。”
妇人被他的大礼吓得连连后退,不顾后面丈夫的拉扯摆手推辞道:“不不不,不敢当您一句贵人,我们只是偶尔关照一下言丫头罢了,您当谢的是班家姐姐和大哥……”
“班家夫妇要谢,您也要谢。”蔺远坚持。能好好地找到掌上明珠,多亏了这些人,对他来说,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蔺远又哄了几句,带着蔺云萝进了班家的屋子。
屋子说是家徒四壁一点也不为过。柜门板吱呀呀地吊在柜子上,柜中除了几个破麻袋之外,空无一物。
床榻上团着一团瞧不出颜色的被褥,床下还东倒西歪放着几个酒壶。甚至不远处还有一滩散发着恶臭的不明物。
跟着蔺远一起来寻人的兵士想起妇人说的,班家大郎是个浑不吝的,赌光了家业,气死了父亲,又害得母亲病故。
一群人顿时对那个形容猥琐的班大郎鄙夷不已。
领头的兵士上前问道:“大人,下官使人给您收拾出点地方吧,再让同行的嬷嬷先给小姐略略梳洗收整一番再行回城。”
蔺远挥手表示同意。
几个嬷嬷行了礼之后,一左一右地牵着蔺云萝坐到光亮处,另有一个嬷嬷拿出随行带着的行囊,里面所需之物一应俱全。
蔺云萝是个好玩的性子,因着心智不全也不怕生人,看着几个嬷嬷给她梳梳洗洗,还用香香的帕子给她擦脸,顿时“呵呵”地乐了出来。
这一声笑语就像是一把钝刀,磨得蔺远心痛不已。
他走上去,拂开了给蔺云萝梳头的嬷嬷,轻轻问女儿:“乖女儿,爹爹给你梳好不好?”言语中喉咙又是一阵微酸。
蔺云萝看着镜中的男人,想起美大叔还没有告诉她为什么会难过,便转过身想要再问一问,也好帮他一帮。
男人见她转身,自己也跟着蹲下,目光与她平齐:“言言想要和爹爹说什么吗?”
“大叔,你为什么眼睛红了呀?”她手中的米糕也不吃了,定定地看着男人。
“因为爹爹心疼言言。”蔺远说到。即便知道她现在认不出自己,还是坚持用爹爹自称。
蔺云萝抬手摸了摸他发红的眼角,须臾就感受到一阵微风拂过她摸的那处:“大叔不疼,言言吹吹。”
她的懂事却更让男人心酸又心疼,男人把她的小手捏在掌中,又问道:“吹吹是谁教言言的?”
“是姨母,”蔺云萝乖乖答道,她觉得自己很喜欢大叔:“我手掌破了姨母吹吹就不疼了。大叔你还疼吗?”
“爹爹不疼了。姨母还教了言言什么?”
“姨母还教言言要做乖小孩,要帮助别人,要爱惜粮食……”蔺云萝说了很多,把班家夫妻教给她的毫不保留地又要教给蔺远。
饶是蔺远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却仍旧不免为这对夫妻而震动。
他们不识字,却用最朴实的话语教会了蔺云萝最应该懂得的道理,然而却不知为何会教出那样一个亲子。
蔺远亲自给蔺云萝梳了头,又让嬷嬷给她换了一身衣裳,牵着她的手去了班家夫妻的墓前,让她在坟前给两个养恩深重的人磕头了之后就带着她和一班人马回了江南下辖的临安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