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雪天,城外默林里总有他的身影,而他最常做的就是倚在树上,挽一束梅花在臂间,微仰着头,仿佛在思念什么人。
如此这般过了十多年,洛阳城破,敌军铁蹄踏碎了梅花,烽火烧毁了茶馆,下雨时的天空不再是陶瓷质感的青色,而是雾霭沉沉的灰黑。
王家男儿战死,女儿殉国,小公子孤零零地提着一杆断枪从军,死在最终胜利的前夕。
他没能再看一眼洛阳的梅花,也没有机会再去思念什么人。
……
第九世,明天澜终于有了一个不那么坎坷的出身,他转世成雪夜被抛在路边的孤儿,冻得濒死之际,被一名僧人捡了回去。
僧人年迈而慈祥,带他住在清寂的山野古庙里,每日早起进山挑水,午后读书识字,夜里点一盏豆大的油灯,在灯下抄经静心,伴星月入眠。
山中生活清苦,他被养成了淡漠孤冷的性子,老和尚教导他的慈悲为怀,在又一次修习了杀神功法之后,几乎是摧枯拉朽般的被摧毁。
时值纷乱之年,明天澜的转世无意间被卷入逐鹿天下的纷争,老和尚拦不住他,也不能为他挡住来势汹汹的命运,在圆寂的那一夜给了他一个法号,玄空,以及一部名为《静心咒》的经书。
老和尚说:“你魂体不全,亲缘淡薄,又修了这门狠绝功法,将来或有行差踏错的时候。我救了你,抚养你长大,便是承担了你的因果,往后择善择恶,全凭你心,你只要知道,你的善果有我一分,恶行也有我一劫就是了。”
明天澜这一世被叫了十八年的小和尚,得到名字的这天,却失去了世上唯一爱他的人。
恰逢红尘纠纷寻到门前,披着人皮的恶鬼向老和尚的遗体出言不逊。玄空怀抱《静心咒》,举起屠刀,在佛前造了杀孽。
佛祖拈花垂眼,悲悯地注视着几乎一念成魔的他,与这个并不讨喜的世界。
玄空安葬完老和尚便离开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寺庙,涉入凡尘。他像一面亮得太过凌厉的古镜,行至一处,便映出一处的因果缘劫,遇见一人,便映出一人的爱恨嗔痴。
他救人,也杀人,以慈悲身,执修罗刃,一晃数十年。
老和尚留下的《静心咒》对杀神功法有一定的克制作用,玄空游走浮世多年,又将其完善不少。
奈何那时的他造杀太多,杀性深重难以根除,又不是从一开始就修习改良后的《静心咒》,因此失去了最好的自救时机,兜兜转转,再度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前几世的终点——散功圆寂。
现实中的玄空并没有在云梦泽畔落脚,没有在桃花源里邂逅那只小兔子精,他回到了那座古寺,自己人生的起点,在那里完成《静心咒》的改良之后,便选择于一个良辰吉日散去功体,在老和尚墓前圆寂。
那一夜明月当空,月光照着门外的松柏苍竹,风吹过,松声如涛,暗香浮动。
他在倏然而至的累世尘缘里恍然想起自己似乎一直在不自觉地思念什么人,这份思念一半落在老和尚的墓碑上,一部分随风寄明月,飘到了下一世,也是最后一世。
……
这一世的明天澜名唤钟雨仙,父母俱不详。师父将他捡回去教养,说他伴明月梅花而生,天生当神仙的命。
这话似乎说得不错,因为钟雨仙的修炼之途一帆风顺,没有任何瓶颈关隘,也从来不生迷惘心魔。同辈人还在为一招半式仙法抓耳挠腮的时候,他已经轻松压制杀神功法的戾性,修着最残酷冷血的道,做了最超然出尘的仙。
人人都道钟雨仙天赋异禀,生而无憾,却无人知晓他自记事起,心里便一直有种莫名的焦虑、急迫和缺失感。
他始终觉得自己忘了做什么事,忘了找什么人,因此常常面上笑着,心里却格外不愉快。一不愉快,他就爱整点大事小事捉弄人,时日一长,便成了修行界里一个实力强大,姿容无双,却性格古怪的“老前辈”。
这种没来由的糟糕情绪一直持续到他无意中找到明皇指骨,并以此为契机,渐渐寻回第一世记忆为止。
那个时候的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时常焦虑不安,也终于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于是他在明皇的“万载之后久别重逢”的计划上又制定了一个计划,风格与前者相斥,细思却又像同一个人的手笔。
这个计划让他顺理成章地遇见苏南禅,顺其自然地进入明皇陵寝,又顺水推舟地让苏南禅看见自己的记忆与过往人生,以及这一路走来的真相。
故事的结尾,落笔于他们相遇和重逢的那一天。
这一日是初秋,溪水很凉。水草青荇绿油油地在水底招摇,恰似古书里形容的“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有少年呼朋唤友而来,在清溪旁垂钓。
他一杆下去,钩住了钟雨仙的腰带,正如万年前那场梦境里所做的那样,将他拽离黑暗。
这一刻,他终于能够回答苏南禅曾经问的那个问题:那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我有什么值得你念念不忘?
钟雨仙想,大概是因为明天澜人生中所有的快乐时光,只有那一场美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