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不是子航吗?几年不见,你搬家啦?”
正津津有味读报呢,十来步远的电话亭旁,飘来一个颇耳熟的声音。路明非有事没事,总爱念叨两句,什么天空一声巨响老子闪亮登场,把恺撒也灌得满腹糟粕,张口闭口土味顺口溜。他探出脑袋,刚一打量,就抓起报纸挡住了脸:说曹操曹操到,这回来的,可真是老子。
“庞贝叔叔?您怎么在这儿?”
庞贝的出现已经使人震惊,楚子航叫他叔叔,则让这震惊加倍。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下一秒发生的事情:他的手指从那张报纸中间穿过去了。好像水消失在水里。贴着“冰棍烤肠”字样的、灰扑扑脏兮兮的方片玻璃,也完全照不出意大利小伙阳光灿烂的俊脸。难怪他在这儿站半天,大爷都不撵,恺撒回过味来了,敢情大爷根本没见着他这人!他还怪委屈:我可没视奸楚子航啊!
一夜回到解放前。不过这只给看不给摸的尴尬处境,到底给了他行动的便利。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恺撒大大方方,跟上了楚子航和庞贝的脚步。14岁的楚子航,也就一米六出头,个子小小,有种迷你感。恺撒走他边上,怪得瑟的,看他吃了俩庞贝友情赞助(检查了,没下毒)的包子,才听懂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前段时间,我爸最后一次接我放学,说他要来北京出差。我也奇怪,他那个工作,是跟着老板走的,老板还在接受本地电视台采访,他去北京干什么?正好学校组织我们到北京打竞赛,我就想顺便看看他。蹲了三天,他天天都在洗脚城,”楚子航大概是饿狠了,一口半个包子,腮帮子鼓鼓囊囊,也像小笼包,“今天不见了。我回来的路上,被人摸了钱包。要不是遇到您,今天估计得走回去。”
庞贝说别噎着了蒸笼里还有呢:“你怎么知道他在洗脚城?”
“他把车也开来了。九百多万的迈巴赫,现眼。往本地论坛上一发,说是抓小三的,朝阳群众自然会提供线索。”楚子航拧开矿泉水盖子灌了一口,“您这回来北京,是做什么?”
原来是《全职猎人》,找爸爸来的。这哥们儿恺撒见过,北海公园“前夜”,他把揉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扔进洗衣机,丁零当啷的,楚子航口袋里掉出一串钥匙。一寸见方的小挂件在浴霸底下幽幽发亮,男孩与老叔并排站着,大手揽过肩膀,背后流淌着一脉闪闪的水光。待要凝神细看,楚子航的手却伸过来,一把将东西拿走了:这个不用洗。
我知道。恺撒探头探脑,这是谁?
他难得沉默了一下,过会儿吐出两个薄薄的字来:我爸。
恺撒说,喜欢看《知音》那位?
他也不是总看《知音》,楚子航说,据说那时他追求我妈,拿手绝技,就是念诗。
恺撒开了花洒,想拉他一道洗澡:念的什么?我也想听。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楚子航扭不过他,嗓音也像淋了水,湿漉漉的。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这不是挺好的吗?恺撒凝视着那蘸了颜料般的睫毛,朗朗上口,比但丁好听多了。
是挺好的。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楚子航任由他的吻落下来,可是写完之后没多久,诗人就卧轨了。我们是小地方,能念两句就不错了,哪知道这些。
我爸年轻的时候在厂宣传科做文艺干事,吹拉弹唱,什么都会一点。我妈妈是市舞团的,喜欢文艺青年。那时候的人胆子大,瞒着家长,先把证扯了。酒是在厂里摆的,挑了个周末的晚上,借了礼堂的场地,和几个叔叔阿姨,一起攒了台节目。第二天,外公外婆刚听到风声,他俩就坐着绿皮车,去北京度蜜月了。我妈的小姐妹讲起来,至今还觉得很浪漫。
我说呢,恺撒意味深长,敢情你每天拉着我乱逛,是在重走长征路啊?
九三年厂子改制转企,第二年我出生。为了降本增效,一批人办了内退,我爸也签了协议,只拿一半工资,自己缴纳社保,另谋生路。他开过小店,做过倒爷,也赚过钱,拿着分红,开了本地第一家卡拉o锅,意思是卡拉ok加火锅,不知道什么脑回路才能想出这种东西。结果亏得底裤都没了。那会儿舞团效益好,和电视台有合作,我妈常出去演出,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大半个月里只有我爸带我,也难为我还活着。他做饭非常难吃,会糊锅,总忘记给我换尿布。哄小孩的招,全是花拳绣腿,什么吹口哨,手影,骑大马。又不会做家务,又要靠老婆养,楚子航总结道,挺没用的。
他难得说了这么多。甚至还挺有画面感,比干巴巴的检讨好太多。恺撒听着有点感动,暗暗一想,又怀疑自己也被骂了:然后怎么了?
还能怎么,楚子航叹口气,他俩离婚了。没有然后了。
浴室地漏周围的水波转呀转呀,楚子航眼里的水波也转呀转呀,雾气一点点爬上来,把他俩的身影吞没了。恺撒也就信了他的邪。原来那故事是有然后的:离了婚的楚天骄,跑去给当地集团的老总开车,在2008年的秋天神秘北上,背后还跟着个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