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病重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邯郸,江宁对此并不感到惊讶,甚至觉得本应如此。她端着茶点走向赵姬的屋子。还未等她靠近屋子,便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对话。
“……老师说过,王上性情刚勇多谋,鲜有私情,一心谋图霸业,为六国所忌惮。然大父性情低调内敛,仁厚心慈,与王上截然相反,六国更希望大父继位。”
嬴政正在将时局拆开揉碎地讲给赵姬:“而父亲备受大父器重。阿母是父亲发妻,意义非凡。赵王若想与大父交好,便要好生招待我们……”
江宁立在门口,垂眸看着陶杯中倒影心道,小陛下前半段说得不错,六国为了调养生息会期盼少有野心的秦孝文王继位。
只是后半段所言倒像是在安抚受惊的赵姬。她很清楚促使赵姬归秦的原因并非只有因为嬴异人顾念旧情,毕竟在欲/望面前感情便成了最先被抛弃的东西。
她想在唐平教育下,再加上嬴政本身天资聪颖,恐怕早就了解自己的处境。她不敢去想象一个九岁的孩子是用怎样的心情去审视这冰冷的真相。
稀薄的阳光落在院落中,金辉下的枝叶透露出死一般的寂静,让人感到无限压抑。
神游之际,嬴政的一声宁吓得她魂不附体。抬头一看,便瞧见嬴政正在看着她。正在江宁想着要说什么的时候,燕丹来了。
见嬴政的注意力落在了燕丹身上,江宁松了口气。虽说她现在算是赵姬母子的心腹,但是有些事情作为下属的她不应该听到。
燕丹的脸上是少有的紧张,原本轻快的声音在此刻也变得沉重起来:“秦王病逝了。”
一阵狂风袭来,让一树枝叶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响。江宁稳住自己握着托盘的手,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秦昭襄王的逝世是一次转折,每个人的人生境遇都会因此发生改变。
“你且放心,”燕丹说道,“咸阳有传言,说秦公子子楚欲迎你和夫人归秦。我想,赵王会送你们回去的。”
闻言江宁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心中一沉。这样的消息在咸阳流窜,怎么会不惊动华阳夫人,这真的是好消息吗?
嬴政没有表态,只是询问燕丹唐平的近况如何。
燕丹回答:“放心吧,我都安顿好了,你不必忧心。”
“谢了。”嬴政说道,“等我平安以后,我一定会答谢你的。”
“我记下了。”燕丹爽朗一笑,“来日我到秦国以后,你可莫要忘记啊。”
嬴政的眉眼稍作柔和:“自然。”
而江宁在心里叹了口气,感叹命运弄人。
太阳渐渐隐没西山,月色悄然来临。江宁趁着众人休息独自一人来到了后院,来查看自己的大作。
花了两三天的时间,院子里的草都快被她薅秃了,终于做成了一张像模像样的纸了。她小心地起纸,生怕自己又把纸给扯漏了,自己又得重返工。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捏起一角,然后屏住呼吸地慢慢向外拉开纸张,差一点点就要完全撕下来的时候,听到一种空灵的声响在背后响起,江宁被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纸在发出撕拉一声两半了。
江宁:“……”
还没等她抓狂,越来越近的血腥味弥散在鼻尖,让她警觉起来。她立刻藏进了长廊下的木箱的后。
细微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反射的白光顺着缝隙晃到了江宁的眼睛,在她闭眼的瞬间温热的液体滴在了她的脸颊上,在闻到腥味的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顿时两股战战起来。要不是她还有一点理智及时捂住嘴,刺客们早就被她的尖叫引来了。
是谁要杀他们?小陛下和赵姬还安全吗?
不知过了多久,刺客离开了。江宁慢慢地爬出了藏身之处,一面强压着恐惧,一面寻赵姬和嬴政的下落。
月影幢幢,仆人和侍卫的尸体躺了一地,血水反射着月光,让人心惊肉跳。尤其是有一人的眼睛睁得浑圆死死地盯着她,那一瞬间江宁顿感毛骨悚然。
她大口地喘息试图平复自己心情,冷静,现在要想办法让巡逻的人知道别院里的情况。只要有人闯入,暗杀就会终止。
江宁环顾四周看到了庖厨里放着面粉的陶罐,又摸到了揣在怀里的火折子和废纸,顿时粉尘爆/炸四个字涌入她的脑子里。只见她先是倒出一部分面粉,接着扣上盖子用力地晃了两下,在将点燃的废纸塞进了陶罐里后飞速逃离现场。
然而她还是慢了一步,在她踏出门口的下一秒,气浪和巨响如约而至,她整个人被拍出了围栏外,一头撞在什么硬物,在两声闷哼中落地。
江宁揉着脑门坐了起来,一抬头,便看见嬴政正捂着鼻子。在看到嬴政的那一瞬间,恐惧和慌张竟然减退了不少,她甚至还能想到小陛下不能被自己撞破相吧。
嬴政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没事吧?”
“小人没事,”江宁扶起嬴政问道,“你怎么来了?夫人那边不要紧吗?”
“阿母那边安顿好,我见你迟迟未归,担心你出事,便来寻你。”嬴政松开手,红红的鼻子在月夜下格外显眼。
听闻嬴政是来找自己的,江宁心里有点感动。
嬴政吸了吸鼻子问道,“刚刚是怎么回事?”
“小人忽然听到兵戈之声,觉得情况不妙便想着去寻公子和夫人,路过庖厨时就这样了。对了,公子你们没事吧。”江宁不好解释,干脆装傻充愣表明自己不知道。
好在赵国守卫机警在听到爆炸声后便冲了进来,刺客见势不妙纷纷撤离。如此,别院的中的三人才侥幸逃过一劫。
江宁看着前来安抚的平原君心道,归秦之期已经不远了,刺杀恐怕也要越来越多了,还是多准备点保命工具吧。
尚在睡梦中的赵王骤然听到秦国质子遇刺的消息,差点摔下软塌。他匆匆地披上外套询问前来汇报平原君:“叔父可曾查清是何人动手?”
平原君摇头:“刺客来得突然消失得迅速,是在没有线索。”但他话锋一转,对赵王说道:“王上,赵姬母子已成祸患我们要尽快把他们送走。”
赵王看向平原君目有迟疑。
平原君自然知晓赵王顾忌,他担心自己送走秦国质子有示弱之嫌,为人耻笑攻讦。
“秦廷生变,赵姬母子已为众矢之的,今后刺杀只多不少。若其死于赵国境内,瓜田李下赵国百口莫辩,恐有兵灾。王上于此时将秦质子送还于秦,一来可以不使赵国卷入风波,此为贤德;二来王上送秦质子归秦,以完人伦孝道,此为仁孝。王上贤德仁孝,列国之中谁人敢嘲讽我王呢?”
赵王被平原君的话打动了:“善。此事就交由叔父处理了,务必尽快把这祸水引回秦国。”言罢,则又催着平原君回去休息,而他自己则让宫人引路不知去往哪位宠妃的宫中过夜。
平原君走出大殿看向灿烂的星空,忽然生出了一股深深地无力感。君兮君兮,何如故颜……
刺杀过后的第三日,平原君就带来了送赵姬母子归秦的消息。
嬴政自然欢喜带着江宁一起去请唐平同归秦。
别院中是沉闷的,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草药味。江宁有些迟疑心道,唐平的病还没好吗?
推门而入,穿戴整齐的唐平正坐在案前书写竹简。
“老师!”嬴政脸上是少有的欢喜,“我们能一起归秦了。”
唐平放下笔,抬头看向两人。向来浑浊的眸子竟也明亮了起来,整个人有一种容光焕发的感觉。
这下江宁心里越发觉得奇怪了。她试着询问:“先生在做什么?”
“著书,打算让元春带去秦国看。”
“老师可以到秦国去写,也不急于一时。”嬴政说道,“毕竟身体更重要。”
唐平不接言。
看着互动的师徒二人,江宁的心越来越沉。常言道,人之将死,则回光返照。
趁着嬴政去给唐平拿药,江宁想要询问,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唐平却先开口,声音如海一般温沉有力:“我幼时跟随父母隐姓埋名躲避追杀,尝尽苦楚;少时辞别父母拜师求学,以求天理公道还我故土;学成之后又辞别师长,周游列国却见白骨皑皑人不如旧,便想效仿先祖荡平中原,祈求安居乐业。然而碌碌四十余载,狼狈归乡。如今能得一关门弟子,圆我旧愿,已然是求仁得仁。”
她想不通唐平为何突然跟自己说这个,想装傻蒙混过关但偏偏唐平不肯让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些话憋在心中许多年了,如今说出我很畅快。”唐平又道,“只是我得偿所愿,元春却羽翼不丰,婤夫人愚钝。思来想去,我只能将唯一的弟子托付于你了。”
见唐平神色严肃,江宁心知这算是坦诚布公了。况且唐平之愿与自己的目的并不冲突,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唐平闻言终于笑了,在萧瑟的秋风中,唱起了一段歌谣。
“凤兮凤兮[1],出岐山。其羽辉辉,安天下。天之蔼蔼,梧桐倒。凤兮凤兮,无乡归……”
第14章
唐平于当夜去世。
对此江宁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她知道唐平撑到现在全靠一口气,现在气呼出去了,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只是当她看到小陛下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渐渐地麻木接受的样子,又忍不住心酸。
作为小陛下的身边人,她看得最清楚。唐平之于嬴政,犹如长夜火烛,他将嬴政带出了方寸之地,带他见到了天地浩渺。骤然失去至亲至敬之人,于一个九岁孩童而言实在残忍。
她深吸一口气,跪坐在小陛下身侧,轻声说着:“小人已经拜托家宰去筹备丧仪了,里正也挑了一块宝地作为唐先生墓穴。”
嬴政眺望远方没有说话。
江宁同样安静地看向庭院。月色苍白,秋风瑟瑟,白幡幢幢,竟有种说不出的哀伤。
“我本来想带老师一起归秦的。让他便能亲手实现自己的志向,重建宗庙告慰祖先了。”嬴政突然说道,神色怅然,“可他却拉着我的手说,他只要我平安。他说他撑着这么久就是想看我平安出来……”
嬴政的声音哽咽。小小的人缩成一团,只是这一次唐平不会再来安慰他了。
江宁伸出手拍了拍嬴政的肩膀。
一阵幽风拂过,江宁仿佛又听到了躺平苍凉悲壮的歌声。她想,乳燕终其一生都会怀念与凤凰相伴的日子。
长夜总会过去,明天也总会到来。晨光弥散在雾气中,金色的薄纱罩在院子中。江宁正提着食盒嬴政的房里走去,昨天小陛下哀痛没有吃饭,她怕人饿坏了,便起了个大早做了点食物给人送去。
不过走得急,差点撞到人,江宁连忙道歉。好在对方是个好脾气的人,没有刁难她。瞧着对方轻盈的步态,让她不禁感叹,自己的仪态跟原装古人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知你难受,但你也要打起精神。”赵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先生将一番心血全都压在了你的身上,你切勿辜负他的心意。”
“……我知道了,阿母。”
门轴响起,江宁立刻俯身问安。赵姬瞧见了江宁手里的食盒,询问:“怎么这个时候就送来餐食了?”
临近归秦,赵姬自是兴奋难抑,但她也没被喜悦冲昏头脑。为了不被寻到错处错失太子妇的位置,她要求身边人以礼制行事。很显然江宁在错误的时间送来餐食是要挨训的。
“阿母,是我让宁送来的。”嬴政从屋里走了出来,平静道,“昨日未用哺食有些饿了,便让宁提前送来朝食。”
赵姬细眉微蹙,想要呵斥儿子不守规矩,但又知儿子心情不好。最后只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儿你要知道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母子,莫要被他们寻到错处。”
嬴政行礼:“孩儿知道了。”
看着赵姬渐渐远去的背影,江宁松了口气,好险差点挨训了。
“进来吧。”嬴政侧身让江宁进屋,又嘱咐道,“以后不要再做这些事情了,被人寻到错处,阿母又要罚你。”
江宁一边摆放餐食一边回答:“饿着公子才是罪过。小人,额,仆只是挨一顿训斥,没事的。”
嬴政被江宁一时之间没转变过来的称呼逗笑了,这是唐平去世后嬴政第一次眉眼舒展。
“你总是有一肚子的歪理邪说。”
江宁眉眼弯弯却没接言。
归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出使队伍虽不庞大,但也令人惊叹。平原君和赵姬的车架居于中央,前有骑步混编开路,后有车步混编断后。再加上随行奴仆,大抵有二百余人出使秦国。
真是大手笔啊,江宁一边打量着车驾一边感叹。不同于她的好奇,嬴政则是捧着竹简看书,神情沉静稳重,丝毫看不到在里中撒欢的皮猴样。江宁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撩开车帘瞧着风景。
从赵为抵御外地的城墙出来后,越走便越鲜有人烟了。平原君看了看时间,叫停了车队起火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