阒静深黑的别墅楼梯转角,于望秋被叫住,停下脚步,转身。
“周叔。”
“你要去哪儿?”
于望秋看着这个照顾了他十多年的老人,沉默片刻后,还是回答:“只是出去走走。”
不是的。
他是想去……
结束自己的生命。
“望秋。”周观海又叫了他一声,眉头皱起,半浊的眼里有心疼和叹息。
“可以先和我来一下吗?”
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响起,房门吱呀打开后,是书架被翻动的细碎碰击声。
周观海将一本软皮包装的书递送过去。
于望秋没有接,目光遥远地落到那本距自己如此之近的牛皮书封上烫金包边的字,无声地拒绝。
“是不是觉得我给你这个很可笑?”周观海笑了一下,手指爱怜摩擦过那本被翻看了无数次,封皮已经有些斑驳的《圣经》。
“但是啊……”他悠悠叹了一口气,“以前我最困难最痛苦的时候,就是凭借这本书撑过来的,虽然现在我已经脱教,但祂仍然在我心里。”
“所以望秋。”两鬓斑白的老人语气缓落,像是请求:“再坚持一下好吗?”
是啊。
怎么会不知道呢,从于望秋出生开始就在于家工作的人,当然把他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看在眼里,但是却没办法帮到他,只能在最后的时刻,做着徒劳的努力。
良久的沉默过后,少年清瘦苍白的手指搭去书封,捏紧了。
“我会看完的。”他承诺。
*
于望秋花了七天的时间读完它。
上帝创世也用了七天,七同时代表了虚无和新生。
可是他毫无感触。
他的救赎之道似乎不在其中。
唯一记下来的,是新约马太福音里的一句话,苍劲有力的字体誊抄下它,贴在床头的位置。
——“惟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
忍耐吗?
他还忍耐得不够久吗?
束缚住身体的衣服被一件件除去,坠落到白瓷地上,浴室昏蓝的光线下,少年劲瘦苍白的身体被映在了水汽蒸腾的镜面中。
烟头烫出的疤像枯萎糜颓的花,顺着看上去,附了一层薄肌的、轮廓线条流畅的身体上布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疮疤。
针刺堆积的瘀痕、女人用玻璃杯砸出来的细长红痂、男人用沸水浇灌而成的蛇蜕般的丑陋增生。
最为严重的,是靠近左边脖颈动脉,从肩骨一直蜿蜒深入胸肺的割伤,当时只有七岁的孩子的力气太小,没能用它彻底结束自己的生命,最后只留下生锈发灰的、如同剥落褪色的螺丝钉般的缝合。
真丑。
于望秋看着镜子里的这具身体,厌恶至极地垂下眼,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想要脱离这肮脏污浊的躯壳,放逐已经无法喘息的灵魂。
所以还要他忍耐多久呢…
得救、该如何得救…
如何……
………………
……………………得救?
“你没事吧!?”
眼前是苍蓝的天际,横生出来的洁白观礼台楼顶占去一角,周围的人声潮水般远去,像是一场荒诞至极的灰白默剧,以从他手臂不断滴落的脆红血液为界限,腥重湿潮地将其余的一切隔绝在外。
可是空寂的视线里陡然出现了一张少女焦急的脸。
于望秋并不认识她。
但是她皱巴成一团的眉、淡棕蒙雾的眼眸、紧抿发直的唇线好像都在诉说着,她有多关心他。
关心他?
下一秒,天幕仿佛倒转,汪成海一样的蓝,眼前是她从主席台上一跃而下的画面,脑后扎高的马尾在气雾中飞扬、跳跃、铺散落开,在灿烂到足以令人责怪的炙阳下织就铺天盖地的金网,裹缠住他的眼耳口鼻身,让他无法挣脱、不得动弹。
就那样被她轻易攥住了手。
”看上去好严重,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医务室处理。”
就那样轻易地被她拉走,踏上塑料草地,穿过人声喧嚣,被消毒水的味道灌满鼻腔。
手臂上钢筋棚架割出来的伤口还在黏黏腻腻地往下淌流浓郁的血。
而她完全不在乎地紧握他的腕骨,那样纤细绵白的骨节,橘子花一样暖融的指腹,亲密依贴他脆弱狂跳的脉搏。
终于,那道腥锈红液绕上她指尖。
心脏开始轰隆地震。
她没有介意、没有躲避、没有露出哪怕一丝嫌恶与不适。
只是在仔细又专注地翻找药品,嘴唇翕张,说着什么。
“校医姐姐不在啊……没关系,我会简单的应急处理,你不介意吧?”
于望秋僵滞摇头。
瞳孔被一刻不停奔涌的血液占满。
像弯弯绕绕的扭曲红线,上天恩赐般将它们两人的命运连到一起,但顷刻间被扯成滚落的珠,那样脆弱又不堪一击,仿佛随时都要断掉。
他不愿意这样。
所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苍白骨突的手指按住那道割口,将它往外拉扯,如同撕裂一块布帛,翻卷出内里震颤的血肉,嗡鸣着、不安着、叫嚣着为他提供更多血液,顺着手臂肌肉线条流下去、流下去……
漫进她的掌心纹路,沁入每一条交错的脉络,好像这样就能留住她。
永远地、留住她。
但是她抽开了手。
“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啊?”
她皱起了眉,将他的手臂拉至盥洗池下,哗啦清亮的流水拂去血痕,浇成稀薄的粉液,看着它们在白瓷上不甘地蠕动,最终只能顺着一方狭窄的出口消散。
像是弦断的尾音。
一切证据都被洗净,他的手臂和她的指尖光洁如新,那些红线存在过的痕迹轻易解构、被她抹去。
完全忽视他不安颤抖的心。
“有点痛,你忍一下哦。”
相比之下,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
“呼……你还好吗?”
她的气息流过他的伤口。
橘子花叶一样浅柔、馨香、转瞬即逝。
“你之后记得去找医生重新处理一下,小心不要感染啦。”
她抬起了眼。
于望秋得以再次和她对视。
乱线一样的胶着中,她的眼睛是烈日永恒炙烤下也绝不会干涸的泉,是一汪安静涌流的软水,盈盈地滩躺进他干裂了太久的心脏,渗透灌满每一丝罅隙。
耳膜仿佛要被胸腔无声的叫嚣刺穿。
有那么一瞬间,于望秋想捂住那双眼睛。
没能如愿。
医务室外有人在叫她:“小梧桐?你在里面吗,该走啦,下一场比赛要开始了!”
眼前的人应一句:“啊,来啦!”
而后覆在他伤口纱布上的暖意撤走,于望秋看见她笑了一下,眉眼弯成月的弧。
“我要走了,你在这儿再坐一会儿吧,要是校医姐姐回来了可以让她帮你重新处理伤口,再见啦。”
她离开得多么迅速,一如从天而降闯入他视线的那一刻。
外面还有窸窣嘈杂的人声,而寂静到死沉的医务室内,于望秋的视线追随着她,直至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再也不见。
只有手臂上残留的余温彰示着,她确实存在过。
橘子花一样、太阳一样、明媚耀眼到刺目的少女。
他们甚至互不相识,她完全不知道他、不了解他,却愿意在所有人都对他的伤漠视远离、生怕染上麻烦的时候靠近他。
多么神奇。
像是一个突然而至的、奇迹般的幻想。
于望秋把唇贴去那抹快要像她一样彻底消散的余温上,在心脏坠地的轰鸣中闭上眼,平静地想。
原来是真的。
「惟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
务要坚固信心,常存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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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新文了,喜欢的话请多多关心吧(鞠躬)虽然标题叫小狗日记但也可以看出并不是日记,相当于一个男主视角的前情提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