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斯·克林从剧烈的头痛中惊厥而醒,空气里是阵阵叫人作呕的霉味热浪,还未完全睁开眼睛的他低吟,试图侧身过来,却发现身下是泛着潮气的水泥地。
这是什么鬼地方?迷糊着弹开了的视线里,他竟置身于一间真正的地牢。
自己的手脚统统被沾着血渍的铁链烤上,他的双腿上是大块的黏土和脏泥。身旁是一堆堆的干草,猝然间,这草堆开始发出悉悉索索作响的怪声,只见一只老鼠飞速穿越至牢房的大门,从门缝中跑了出去。
卢卡斯低咒,这才想起自己是奉命前来,而这是他和尼古拉斯的第一次穿越。那不知廉耻的情敌又在何处?
暗无天日的小狱间中,他坐起身来,环顾四周,这几平方米的空间就被四面掉漆的残垣所包围。细观自己的双臂,他的皮肤偏小麦色,干凈处光亮透明,他身穿米黄色的狱衣,背上有些带着疼痛的瘙痒。
将上衣褪去,他发现自己的后背遍布了血痕。而这狱衣上写着闽南语中的「囚」字。多处的墻角上是过往囚徒刻下的谩骂和遗言。
他居然看得懂这些文字,看来他是直接附体到了象牙在这一世的皮囊中。
这一世是什么样的剧情?他叫何名?又背负着尘世间的什么恶咒和不幸?不论如何,他需要尽快逃出这个看似是死罪无疑的囚室。
「餵!」少顷过后,一个洪亮却生硬的人声打破了他的沉思,「执行日!进餐!」
牢门下方的一小块空隙猛地被打开,原来这是餵饭处。卢卡斯不情愿地瞥了一眼那带着餿味的米饭,儼然感到饥肠轆轆的他别过脸去,并没有要上前接住的意思。
「在干什么吶?!还不快爬过来?!」
卢卡斯深吁一口气,匍匐着靠拢过去,淡淡地探问道,「何时行刑?」口中道出的,是和看守一致的奇特语言。
「十分鐘之后!」
眼见着那身影意欲抬脚离去,卢卡斯低嚎道,「我是谁?这是哪里?这是几几年?什么国家?」
看守窒住了片刻,再漏出了咆哮般的狂笑,他的脚尖再次对准卢卡斯的牢间。「这将死之人不会是真的神志不清了吧?」
「回答我!」卢卡斯冷冷地低吼,本想尝试施展妖术的他却窒住了片霎,差点被胸口处的郁结之气呛到,看来身上的伤还未能痊愈。
那讥笑中的男子蹲下身来,目光找到衣衫襤褸却一脸正气的囚犯,那短暂的对视中,他狰狞的淫笑显得尤为卑鄙,只听见他露出带着口气的黄牙,慢条斯理地嘲讽起来。
「陆坤茨,你小子之前的嚣张气焰去哪里了?老大要是知道暴徒们疯了的消息,肯定会多赏些好处,好啊,看在大爷我心情备好的份上,这他妈的是南洋!一八六四年!你马上就要死在『海山』的刑场之上!」
幸好卢卡斯对东南亚的歷史不完全陌生,毕竟自己有泰国血统。海山?南洋?一八六四年?这难道是天地会组织衍生下来的黑帮团伙?他只记得,『海山』和『义兴』是当地规模最大的两个敌对私会党。
而陆坤茨,是他此世的名字。
他必然是得罪了海山组织。暴徒们?或许今日被处决的,不止他一人。在被看守们押送出去的途中,卢卡斯感觉,这地牢虽阴潮简陋,但戒备却颇为森严。没过多久,他就和其余的暴徒们会合在一起,继续垂首前往海山集团内部的行刑场。
几只白尾知更和白顶咬鹃在高处的木桩停歇,俯瞰着十几个将死之人默默地排成一字型,而虎背熊腰的刽子手看似早已准备就绪。
梅雨之后是高照的艷阳,卢卡斯艰难地吞咽,空气异常湿热,就连呼吸都叫人汗流浹背。好在他应该不会有时间去习惯东南亚的气候了,难道这也意味着,此次穿越会立刻以失败告终?
可在即将行刑时,只听见一道不合时宜的高声嘶喊,「这些人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这样处死他们?!啊?你们回答我啊!」
「小姐!小姐!快些回去吧,不然雷少要把我们抽筋扒皮了不可!」
「好啊!瞒了我这么多年!好一个聂狄雷!等他回来,我要拿他试问!把这些人统统给我放了!」
「小姐!不可以的!这些是暴乱中的敌对分子!不能放人,而且今天必须被处刑!小姐听话,快快回府,这里不是您该来的晦气之地······」
这小女子一把夺过侍卫手中的剑,将其架在了她自己的脖颈这边,瞪圆了眼睛,胁迫起这些下人们,她大声命令道,「你们现在就把人都放了!听到没有?!」
刚刚留洋归来的小姐居然闹了这么一出!以死相逼的嚣张势焰之下,侍卫和婢女们都赶忙下跪求饶,「姑奶奶哎,您可饶了小的们吧!要是您出了点意外,雷少会杖毙咱,真不开玩笑,您先把刀放下······」
听到这突兀的叫嚷和喧闹声,陆坤茨抬眸,只见不远处,在刻画着樱花飞舞的洋伞下,是一具旖旎动人的娇影,身着矜贵而明艷的可答雅服饰,乌黑柔滑的糜撩卷发别致而性感,她的玉颈处是鋥亮的剑刃,微微侧过脸时,隐约间,那左颊娇媚而灵动。
随着这女子越来越靠后的逼近,她那翩翩的裙袍就在他的跟前晃动。陆坤茨蹙眉,这是什么人物?他听见他们喊她作「涟鳶小姐」。
一位侍女哭喊起来,「小姐!求求您了!快别闹了!就当是救救咱!」
涟鳶小姐没有妥协,她步步后撤,直到踉蹌地跌倒在邢台的边沿,倒抽了一口凉气,双手撑起自己的上身。
她在窘迫之余回首,扫视到陆坤茨时,她那双琥珀色的美眸浮漾出瀲灩水光,而将死之人的心一沉,这儼然是另世的布莱尔·约翰森,一模一样的容貌,只是在神情和气质上稍有些不同罢了。
「老天爷啊!小姐,您没伤着吧?这衣裙怎么可以碰到这种地方?!」还在磕头的两位侍女赶忙起身,意欲搀扶起小姐,可仍是被涟鳶拒绝了。
竟然是她。他的,她。就连嗓音都是那么得神似。
涟鳶看似还不能辨认出自己,说明他与她还没有相识。陆坤茨内心一阵悸动中的温热,紧紧地闔眸,他泫然欲泣。弗鲁米大师的话在脑中縈绕,千万不能分散註意力,不能心软,要依照任务去行事。看来他只有通过帮助她来援救自己了。
陆坤茨语调淡漠地建议道,「小姐,唱歌吧。」
涟鳶怔住,她那媚人的明眸在这蒙头垢面的囚徒上定格,这暴徒怎会知道自己一直都喜吟唱?从小到大,每每歌唱,都会引祸上身,要么是惊得下人们跌碎了手中的瓷器,要么是惹得私塾里的孩子们呆楞着无法专心听讲。
而每一次她和哥哥狄雷都会被罚站或是面壁思过。不过,聂狄雷从未怪罪过她,他会和大人们反驳,得到的,当然只是更多的摑掌和责罚。
就连两年前漂洋求学的决定,都和她的偷唱有关。
当时正处于为争夺锡矿而引发的拉律内战,海山和义兴两个组织因矿產的资源问题而產生巨大分歧,暴动发生之后,海峡殖民地的总督府派人来海山的府上督查。在两位官员告辞之后,他们途径通往宫殿偏门的庭院,而涟鳶正好在凉亭中。
习书练字过后,她打发了侍女,只想独自品茶和糊风箏。兴致勃勃的涟鳶哼唱起来,这是她和姨母们听戏时记下的温婉小调。
两位官员和若干将士们就好似魔怔了,即刻便朝着的背影猥琐而行,而这一幕正好被前来添送茶点的侍女糯汨瞅见,这服侍了涟鳶好多年的贴身婢女大惊失色,她拿着本是为小姐降温的纸扇去哄打他们,嘴里还大叫着「下流!不要碰我们家小姐!」
事后,恢復神志的男子们矢口否认自己的荒诞行径。因为没有其他人证在场,纵然涟鳶在首领夫人的庭前下跪为亲如妹妹的婢女求饶,糯汨还是被乱棍打死。悲慟不已的涟鳶被心疼她的首领送去了欧洲留学,而为了解愤,不舍她离去的聂狄雷,即首领的外甥,则是火烧了海山的牢狱。
回过神来,涟鳶再次望向这个口出狂言的囚徒。烈焰般的旭日下,满脸污垢的他却有一双闪着撩人亮光的黑蓝色妖眸,他袒露出来的暗色胸膛光洁而健硕。她娇喘出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挨近了他,小声囁嚅道,「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唱歌,」这囚犯字正腔圆地重復道,「小姐,我想听你唱歌。」
下人们个个都满脸疑惑和惊诧地看着小姐和这下等人对话,他们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暂且平復了自己的心绪,涟鳶在对他审慎的斜视中探问道,「如何称呼这位好汉?」
他再次抬眸,那眼中的莹光叫她的脉搏漏跳了一拍,「在下陆坤茨,小姐贵姓?」
涟鳶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此刻的这场对白激起了她从未有过的猎奇和探索欲,她轻声回应道,「陆兄好,小女子姓卞,卞涟鳶。」
她那持着刀刃的手仍旧没有放下来,可是身后的狂徒轻柔地规劝,「相信我,卞涟鳶,你的歌声要比手里的兇器锋利万倍。」
鬼使神差地,卞涟鳶竟然就从了这个来歷不明的暴徒。她那两片鲜嫩欲滴的娇唇微啟时,身后的他嘴角浮泛起一抹诡秘的浅笑。一曲天籟之音徐徐而降,周遭的气流攒动着蔓延,笼上了令人神魂荡漾的粉色香雾。
在他与她的俯视中,眾人一副被下蛊的痴迷模样,就连其他看守和行刑者都失足跌出了邢台。所有人都在俱醉中瘫软和酥麻,他们面露贪婪的企望和焦渴,绝望的臂膀在半空中颤抖,争相触向幻化出魔音的塞壬之首——樱花妖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