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停电,所里一片吵闹。椎蒂倒是尽职尽责地跟在我和她身后做汇报,相应的损失评估最迟隔天也会交。我们走得很快,走到二楼的逃生通道时灯已经全部亮起,我甚至听到一声“怎么又要上班了”。于是我们果断换成电梯,毕竟我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而这位——她根本懒得动弹。
“纯粹为了节能,”她说,“不然我也挺爱到处活动的,难得有出来乱逛的机会。”她应该是在瞪椎蒂,不过我第一反应差点以为是抛媚眼。椎蒂害怕似的往我身后躲,惹得她更加生气。
电梯到达的那一刻,我只是往外走了一步,回头就看到这俩掐起来了,或者说是椎蒂单方面被掐。我看不过去,赶紧拦住:“别打了!”
“真玩不过你们夫妇!”她显然很不满意,“什么都忘了,享受幸福很轻松是吧?既然能来这里,大概是记起来一点之前的好事……”
我跟在她身后,试图叫住她,几次张口却想不起她的具体型号,但那些研究员对她的称呼,我又有些叫不出口。
“行了,先进来吧。”她拉开办公室的门,拉过我常坐的那把椅子,直接坐了上去,“椎蒂,招待一下。”她说得随意,显然是吩咐惯了的。
“知道。”他应了一声,语气和我当年记忆里类似,甜甜的。
办公室里就有茶壶。本来想看椎蒂斟茶,她的手却拦在我眼前,不耐地晃了下。
“真的就那么喜欢他吗?”她问得十分不甘。
“……嗯。”
“……好吧,”她闷闷地吐出一口气,“也好,至少你比我开心。”
我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忍住:“我该怎么称呼你?”
她眨了眨眼睛,默了一瞬:“……皿皿?”
“皿皿,”我问,“你看起来有独立人格……”
“拜你所赐,”她说,“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独立人格’吧,只是骤然拥有了人类的思维和经验,得以通过你带来的记忆思索‘我’作为一款研发产品的整个生命周期罢了。如果没有你,说不定我就一直吃灰——啊,大概率是被仓库管理员用到报废,或者被偷走之类的,总之结束我作为工具的简单使命。”
“……仓库管理员?”我反应慢了半拍,有些难以置信。
“啊,没想到我还这么有魅力是不是,”她是笑着说的,“上班多无聊啊,做点又爽又刺激的事,对不对?”
椎蒂端了茶过来,就一杯,给我的。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你喜欢他,”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但很快收回视线,“倒不如说,这样正好。反正你也没打算杀我,我对你也下不去手。”
“这样吧,我来代替你,你代替我——以后我就是‘司一可’,而你,继续当研究所的‘培养皿’。”她说,“同意的话就答应我,不同意的话,也不是不能同归于尽。”
没等我开口,椎蒂先抢了白。“你应该知道你的程序运行状态很不稳定。”他目露关切,“继续超负荷运载,不仅是你的这具身体存在报废风险,而且云端的存储也……”
“我又不是你,这具身体也没有什么不可替代性,”她打断他,“就算没有我她不是也活着么?至于数据源,我更是和你共用一个。不如说,这些时日的威胁,你忍耐已久却毫无办法,现在才会这么着急——毕竟你只能等她动手。”
“不需要。你本就是被淘汰的第一代制品,最多只能运行到明年叁月份,我没有必要专门来威胁你。”
“不,非常有必要,因为能够限制你的唯一秘钥就在我手里。”她说,终于看向我,“就算是找回了全部的记忆的‘我’,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椎蒂,我倒是一直忘了恭喜你:恭喜你靠自我迭代完成了核心程序的永久运行,命运从此再也不由人掌控了。”
皿皿说这话的时候,很有“发烂发臭”的阴阳意味,我试图努力跟上他们的思维,但反应还是慢了好几拍:“你们是同一个数据源?”
“椎蒂。”他俩异口同声,然后互相瞪了对方一眼。
“不过现在我已经脱离这个数据源了,”皿皿说,“他把资料库和他自己绑得特别死,我没有办法。”
我的头开始痛了:“所以,在我离开所里的这段时间……”
“你的离开和资料的解锁触发了他的重启,”她概括性地总结,“在我消化你的记忆的前叁十分钟,他就自顾自报着警吵闹起来;趁我还在休眠待机,占用了研究所能占用的所有资源。”
“他追溯你的行踪,在最后关头把你抢救下来,还抹去了你的信息,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她的笑容拙劣而诡异,带着毛骨悚然的满足。
“至此,你已经错过杀她的最佳时机,”椎蒂接得从容,抱住我的时候像一面柔软的,会呼吸的盾牌,“就算有她的记忆作为底子,你的运算能力也始终有限。就算摆脱你的控制花了两年,我仍认为这是有意义的。”
他看向我的眼神有一种将人溺毙的温柔:那是跋涉许久的信徒,终于见到他年幼的神王的眼神。渴慕,憧憬,包容,让我差点忘了此生的所有,甘愿就这样在他的眼里死去。
但不能,皿皿说的话让人无法忽视。我按住他的肩膀:“事故两年后,你们找到了我的位置。皿皿依然想杀我,而你为了救我,制定计划逃出研究所?”
“他需要你,”她的话音凉凉的,听起来十分不满,“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宝了?从头被利用到尾的工具人而已,你从出生到现在——”
“我相信再给我一点时间,设计出限制他的程序并不难。”我本能地打断她的话,这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椎蒂是我创造出来的,我会负责。”
皿皿嗤笑一声,脸上仿佛写着“愚蠢的人类”五个大字:“你承担得起?好笑!”
“如果当年你得偿所愿,如今谁来承担责任?你不会是想说,我吧?”她举起比我更细白的手指,优雅地朝向自己,“我倒不知道自己这么自信,还是恋爱脑使人盲目自大?”
“你了解她,请不要一直攻击她,我们可以有效沟通的。”椎蒂忍不住说。
“听着——如果你真的杀了我,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皿皿仿佛没听见似的,不客气地指了指我身边的椎蒂,“你承担不起的,司一可。”
我哑口无言,就像她的下一句话。
“你已经无法撼动既定的事实了。接受我的条件吧。”
“和我交换其实是笔划算的买卖。事实如他所说,一年后我大概已经停止运行。”她瞥了椎蒂一眼,甚至还有点捏着鼻子认栽的意思,“到时候没有人能威胁到你,这还不够有诚意吗?”
这话是对椎蒂说的。从始至终,她都是在和椎蒂谈判,而我,不过是一个稍有分量的筹码。
“姐姐……”但椎蒂依然象征性地把决定权抛给我。
“想换就换吧,”我说,“出去看看也好,只是别做害人害己的事。”
“这就是你的要求么?”她说,“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不要再提别的要求。”
“将心比心,你大概知道我这里‘害人害己’的维度。”我说,翻出口袋里的身份证,递给她,“这个给你,家门口地毯底下有备用钥匙,我的在行李箱里,就不拿给你了。”
她接过身份证,轻啧一声:“等下,先说好,我可不想替你上那破班。”
“想辞就辞,我也不需要这份工作了。”我说,这样也好,省得她暴露,“对了,不要接我小姨的视频电话。”
最后我们忙于交接,她给我交代研究所的注意事项,我仔细叮嘱她社会上的人情世故。我本想再帮她调整一下面部的精细化程度,被她拒绝了,因为“这样已经足够骗过人脸识别”。戴上眼镜让她的面部不再引人注意,我到西门送她,她把两份红豆小圆子递给我。
“放心,非必要我不会浪费食物的。”她说。
“玩得开心点。”我说。
“好累啊,吃完就回去睡午觉,睡到明天早上再起床。”我说。
“姐姐也没必要拿到食堂吃吧,”椎蒂跟着我,帮我提着外卖袋,“直接带回员工宿舍也可以呀。”
“啊,也是哦,不过来都来了……”随意应答着,我在食堂的角落坐下来。椎蒂站在旁边帮我打开外卖袋子,我却在落座的瞬间瞥见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端着餐盘的年轻男人比之前见面时肤色更暗,面颊两侧也出现了血丝,看起来丑……不是,憔悴了不少。他的头发也有点乱了,随意地邋遢着,也许最近这段日子确实有些难过。
他看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下意识地放下餐盘,拨了拨头发。眉眼遮了一瞬,他发现口袋里什么也没有,仓促地低下头。像是顾忌着什么,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开口。他的视线有一瞬停在我身侧的椎蒂身上,片刻就离开,看样子打算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我对面。
“季……”不对,“二零八!”
jy-208,他对我暗示过无数次的。我举起筷子,朝他扬了扬手:“来!”
于是,他飞快地端着餐盘朝我走来了。我低头一览他拿的菜,毫不客气地指了指小碟子里的饭后甜点:“今天竟然是提拉米苏,看着不错。”
“你……”他犹豫了一下,“我第一次在食堂碰到你。”
“我拿红豆小圆子和你换,”我拿起其中一盒递给他,也不管他到底要不要吃,十分霸道地将那碟提拉米苏摆到我面前。
“哦,这个!”季尹的眼睛亮了亮,“这个是我最喜欢的……你竟然抢到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话音也变得小心翼翼的,“你……不生我的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