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姀受不了他这副极具压迫性的语气。手上紧张地揪着衣摆上的几条麻绳,全都扯成穗子,“一人五两银子,他说只管哭,哭到出殡为止。”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哭过不久还带着明显的鼻音。
强装镇定的样子,让衡沚终于想起,公主生于惠舒二十三年上元夜,至今不过十七。
惠舒是她祖父武安帝时的年号。那时她父亲尚是储君,宫中添了新丁让武安帝开怀不已,认为是个新年吉兆,在都城办了一场隆重的上元盛会天下同庆。
公主便被赐名元宁。
此后她便消失在了世人眼中。
直到约一年前,如今的天子公主的皇叔亲笔下通缉令,广而告之公主私逃,令见者当即上报。
听闻公主入了恪州界便不知踪影,衡沚已经暗中追查了许久,竟真的在父亲出殡这天逮到了她。今日与其说是为杀赵参军而来,不如说他是为了她而来。
几天前,衡沚尚在服丧时,宫中的内侍薛平忽然亲至。这薛平是今上身边权势最大的内侍,新帝登基后封了长秋监令。一到他亲自办的差事,十有八九没好事。
这次也果不其然。
他先是如何如何恳切地表达了一番吊唁之意,又将皇帝的哀意以话术修饰一番。废话说完了,才提及正事。新帝下了令,说他所钟爱的一副天子游猎图流落北地,命衡沚三月之内找到此画快马送进都城呈上。
此举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衡沚心中清楚得很。
不日他将继位成为新任召侯,衡家的势力在这恪州三道之内,是说一不二的好用。新帝不是凭本事继位的,朝廷眼下内忧外患,再往北一些的草原还在盯着中原沃土。
大崇境内也不太平。北地有靠恪州镇草原,西边原州和蜀中都各自为据,蜀中不臣之心也早有。这便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势力。大崇立国已久,都城内势力庞杂,经不起任何一仗。
新帝如今想要挑个软柿子捏着立威,就只能找衡沚这个刚失了父亲的狼崽子。想要护住恪州,不能跟新帝硬着来。
巧的是,衡沚的确有这幅画。
衡启自沉湎酒色,流水一般花钱。这次办丧事多亏了那些好叔叔,花出去他巡防营三年的军饷。这幅画市价极高,本想着丧事过后练兵,便将画典当出去换点经费的。
衡沚昨夜看着账,彻夜都没睡。即便是互市发达,也经不住这样花销。
是以更不想将画交出去了。
但不交,就要承受新帝的盛怒。此时若正好将公主带回去,加上他亲自陈情一番,卖一卖父亲新丧的惨,也顶多领个不轻不重的罚。
不过看来这位公主,并不是好掌控的。
得慢慢来。
阿姀见衡沚半晌没搭理她,以为他已经信了,便伸手去他亲卫那儿领银子。
可等到银子发到她这儿,荷包却空了。阿姀抬头,盯着那手持空荷包的亲卫,对方满脸写着不关我事几个大字。
别太荒谬了吧,这破烂儿一样的命数?
“打个商量吧,殿下?你留下,他们我放走。”衡沚高高在上,即便是阿姀越来越难看的神色,他也全不在乎。尊贵的公主似乎不明白,她身上这种出众的气质,即便是在人堆儿里也能一眼瞧得出。
从都城一路逃到恪州,她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受了多少苦。本以为这样的北地,再也不会有人认得她了,半路杀出来个衡沚,一切又都功亏一篑。
手紧紧在衣袖下攥成了拳,即便是指甲嵌进皮肉的痛,此刻也难以抵消阿姀心中的火。
可她还是屈服了。
为了这些把她当做亲人一样照顾的友人。
“银子付你,过来。”人都放走了,衡沚见她仍气得咬牙的模样,觉得有意思。
阿姀转身看了看。
四周的人都走了,方才那个亲卫押解着周嫂子他们,只怕都要出了这片林子了。
阿姀警惕地望着他。
衡沚见她不动,手又抬了抬。
“那你费这么大功夫,留我做什么?”阿姀走近,从他手中拿过银子。
一个刀尖舔血的想法忽然在阿姀心中有了形状。
衡沚轻笑,正欲装得和颜悦色点,同她商量点事。
连手掌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丝毫不设防的情形下,阿姀便像只水中灵巧的鱼,一转身就开溜了!
甚至片刻之前还在同他好好说话。
她拎着衣裙,速度之快,不亚于军中拉练兵士的绕城奔袭。衡沚只反应一下的功夫,人已经从小坡上滚下去,窜得无影无踪了。
衡沚:“……”兔子变的?
气极反笑,衡沚方才甚至担心吓着她,还特地把身边的人都打发走了。
他一个人,站在风里冷静着。
亲卫云程小跑过来,掂量着问要不要追。
“要。”
人不要太闲得慌。
跑出去四五里地,都跑到荒无人烟的庄稼地里去了。阿姀气喘吁吁地一回头,世子爷还溜着马,一个人没带,悠悠地在后头跟着。
阿姀叹了口气,觉得刚才真是漏算了,抢匹马的话这会儿都出了恪州界了。
哭是很耗体力的,一天没吃饭,现在也跑不动了。天冷得要命,这丧服又不抗冻。阿姀两眼一黑,看不到希望,索性摆烂地往大石头上一坐,周围全是枯死的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