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婳——”
被大漠磋磨过的嗓子粗粝极了,萧鸾撕心裂肺的声音被风卷到沈婳耳中。
疾风吹散她的发髻与衣带,沈婳从未觉得身子是如此的轻。
闭眼眼睛时那一片虚空突然出现很多画面——与萧鸾的初遇,女扮男装和他在酒家斗蛐蛐,在靖王府的荷塘泛舟,在皇宫中对峙周旋,抵死缠绵……
这一生她从未有过自主的时候,过去是,未来也是,何必再连累萧鸾受掣肘?
洁白的长袍在风中翩跹而下,在下坠的最后一秒,她看到萧鸾惊恐的脸,和拼命伸直向她的手臂。
一刹那间,后背骤然钝痛,五脏六腑似乎在一瞬间碎裂,她眼前一黑,满腔的血胸涌上喉咙,喷涌而出。
“婳婳!”萧鸾在她坠落那一刻也轰然倒地,狼狈地爬到她面前将她抱紧,语无伦次地喊着,“我没有想过要放弃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我怎么可能没方法对付你父亲,就算没有我也不需要你牺牲!”
“我要你陪着我,到死都要陪着我!”
神智在一点点涣散流失,只有身上每一寸剧痛还残酷地挽留着她最后一点意识。
如果真是这样,她更要跳下来了。
她一生残害无数,罪无可恕,难得有人爱她所有,她怎么舍得这个人为她尽失威严颜面?
萧鸾的嘶嚎越来越远,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量,用已经模糊不清的视线看着他。
她想牢牢地记住萧鸾的脸,若真有来世,便去还萧鸾给她敛尸厚葬的恩情。
她这样的人,是不值得入土为安,应该被挫骨扬灰,灰飞烟灭,不是吗?
断裂的骨骼和脏腑发出最后的挣扎,沈婳感觉身体被内里狠狠一扯,痛得撕心裂肺,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婳婳,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闭上眼睛,你看看我!我从漠北给你带了好多宝物,都是给你在封后大典上穿戴的!”
“你说过要陪着我的,你不能每次都对我食言!”
听觉是最后消失的五感,沈婳听到这句话时,她身体已经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飘得很高,比宫门还要高,看到她的颐华宫,看到沈正平想趁乱逃跑,看到自己身上的白衣被鲜血染红,看到萧鸾在千军万马前抱着她声嘶力竭地哭喊。
欠萧鸾的情与债,到底是还不清了。
但她还是高兴的。因为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终于挣脱开所有桎梏与枷锁。
她只是她,一个可以遵循内心的普通人。
这是她一生所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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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章就全文完结啦~~~
第59章 番外三 絮果(终)[全文完]
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满朝文武纷纷上书要求萧鸾立即将沈正平及其同党的亲属通通抓进诏狱。
可他却在颐华宫替躺在金丝楠木棺材里的沈婳描眉上妆。
她身穿皇后的礼服,头戴九龙九凤冠,繁复厚重的衣物将她支离破碎的骨骼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似乎只是睡着了。
萧鸾不敢睡,一闭上眼睛就是沈婳从城楼上跳下来的画面。
沈婳陪他度过太多难捱的时光。
母妃去世时,沈婳跪在地上将他揽进怀里,告诉他可以在这里哭,这里不会有人指责他不够稳重,难担大任。
可世上再无地方可以供他流泪软弱了。
他扶着棺材起身,打开隔绝太监们窃窃私语的凌花门,郭峰惶恐地跪下:“陛下,沈正平一直在诏狱里口出狂言,您看……”
“他说什么了?”
郭峰赶走其他小太监,叩首低语:“他说了很多污蔑皇后娘娘的话,还说娘娘肚子里的种,不是陛下的……”
萧鸾冷笑一声:“他迫不及待想去死了吗?”
他跨出门槛将门关上:“替朕拟旨,沈正平意图谋反,污蔑皇家,罪不容诛,凌迟三千六百刀,由朕亲自监刑!”
皇帝驾临诏狱之前,郭峰命人毒哑了沈正平。
萧鸾看着他痛不欲生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时,终于感觉到一丝快感。
他不会让沈正平轻易死去,每当看到人快要扛不过去时,他会叫停行刑官,让太医对沈正平止血医治,等他清醒过来再动刀。
除了沈婳,谁都杀不了沈婳。她从城楼跳下来,是因为她觉得活不下去了。
而逼她走上绝路的,就是沈正平。
他要沈正平清晰地记住这三千六百刀的痛楚,用来还他折磨沈婳近三十年的孽!
走出诏狱后,他问郭峰:“听说齐王的小儿子聪明绝顶,五岁就看得懂兵法是吗?”
“是,但已经被齐王养废了,每天只知道吃喝玩乐,还得了癔症,发病时还曾把齐王推进湖里。”
萧鸾不以为然:“不过自保罢了。”
*
永陵尚未建成,沈婳的灵柩停在颐华宫足足六年。
下葬当天,一夜白头的帝王扶着棺椁失声痛哭,几近晕厥。
因为萧鸾明白,他不能再自欺欺人,告诉自己沈婳还陪在自己身边。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一头撞向那副棺椁,随沈婳一同去。
可他肩上还有千里江山,不能就此倒下,只好在这世上继续苟活。
回到皇宫,他带着萧准走上宫门城楼。
“太子。”
萧准拱手行礼:“儿臣在。”
“如果朕今年要去攻打北夷,你镇得住朝堂上那些反对你的官员吗?”
六年前,他顶着满朝文武辞官的压力,将齐王年仅十岁的幺子萧准过继到自己名下,册封为太子,从此不再选妃立后。
沈照渡死后,他成为了自己的刀,将所有兵权归拢到自己手上,顺朕者昌,逆朕者亡,以雷霆之姿震住了朝堂所有反对的声音。
“朕不想留在皇宫了。”萧鸾摸着沈婳踩过的阑干,“这样朕还能瞒骗自己,她还在这世上陪着朕。”
萧准反应过来这不是试探,连忙跪下回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期望。”
第二年仲春,太子监国,萧鸾率领五十万大军扫荡漠北,用四年时间踏平北夷所有部落,行至狼居胥山下祭天以告成功。
回到京城,他住进了颐华宫,朝堂一切政务依旧由太子全权处理。
太子不敢逾越,只能每天带着重要的奏折到颐华宫请安。
“朕让你推行的武举制度进展如何了?”
从漠北回来后,他的身体越发的差,只能躺在罗汉床上听太子汇报。
“回父皇,武举三年一次,从您出征那一年开始推行,今年正是武举元年。”太子抽出一本奏折递给萧鸾,“这是殿试三甲的名单,父皇请看。”
萧鸾看了一眼,视线定在状元的名字上。
“沈兑?”
萧准应是:“此人年纪不过弱冠,却饱读兵书,儿臣还曾派孟尚书与他沙盘对战,孟尚书竟主动认输。”
萧鸾放下奏折笑笑:“倒有梁国公当年的风范。”
三甲上殿面圣那天,萧鸾让郭峰把一身状元服的沈兑引到御书房。
他坐在龙椅上,看着沈兑熟悉的站姿,和那如出一辙的傲然目光,笑道:“你师父师母可还好?”
沈兑并不惊讶他会问这个问题,微微欠身应答:“回陛下,他们很好。”
也是一样的不爱说话。
萧鸾眼神和缓下来:“听太子说,这些年他们在各地开了不少学堂,救助地方上那些无父无母的小乞丐是吗?”
“是。”谈到这个问题,沈兑脸上多了一丝笑容,“我是他们第一个徒弟,有好些个师弟正在准备明年的春闱。”
萧鸾刚要大笑,却呛得连咳几声,撕心裂肺的,吓得郭峰连忙上前。
“不碍事。”他让郭峰退下,等缓过气来才说,“本朝正缺你师父那样血性的将才。朕准备将孟尚书调到漠北上任总督,你与孟尚书交好,就同他一起出发,协助他镇边关,理边政。”
沈兑受宠若惊,跪下谢恩。
“郭峰。”待沈兑离开,萧鸾颤颤巍巍地起身走下宝座台,“陪朕上宫门城楼看看。”
今日的天气并不好,淫雨霏霏,堆积在天空的云厚重且晦暗。
宫城外,纵横的街道只有零星几朵油纸伞在匆匆行走,唯独在御街旁一把素白的伞停驻在雨中。
伞下站着三个人,遮住的却只有两个人。
撑伞的男人穿着朴素的黛蓝直缀,雨水打湿他半个身子,他却不见半点狼狈,挺拔如苍松,威严不可欺。
而他伞下的女人穿着月白襦裙,如云的青丝只用一支白玉簪挽起,蹲在一个瑟缩成团的小孩身边,耐心且温柔地说话。
他们应该停了很久,男人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成黑色,好几次不耐烦地挪步,又被女人的手拉了回来,乖乖站定。
终于,小孩动了动,慢慢接过女人手中的包子。
女人激动地回头,而身后的男人默契地将伞递给她,然后俯身将小孩抱起。
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
此时,宫门缓缓打开,沈兑从里面奔跑而出。
女人见状,激动地跳起来向他招手。
雨越下越大,四个人只有一把伞,却谁都不肯占伞下最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