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里能多一位随从部曲众多的人物,普通蟊贼和响马轻易不敢打主意。对钟宣节他们这些护送崔舒若的人而言,反而是件好事。
等到进了里头差异愈发明显。
这处不过是个小驿站,门口的牌匾都积了厚厚一层灰,院子里连石板都没铺,垒了层土,还长满青苔,案几什么更是不讲究,除了各种划痕,连包浆了的都有。
但平时经过的人少,至多是一些押送犯人的衙役和小吏,也没计较的。
可今儿个不同,仿佛被推了重新修葺过一般。屋檐下摆了花,隐晦角落还洒了防蚊虫的药粉,每张案几都被擦的锃亮,屋子正中间还摆了半人高的牡丹缠枝鎏金铜香炉,把嘈杂的气味掩盖。
最最显眼的是一块边角围了紫檀做框的屏风,每一面还都有如泼墨似的极有意境的画作,以彰显主人高雅情志。
估计屏风里坐的便是贵客家中女眷,而外头的部曲、仆从坐了整整二十几张案几,连院子跟后厨都摆上了。至于端着托盘上菜的人也从驿馆中的驿差换成了他们自家的下人跟婢女,皆是衣冠整洁,步履严整,极有规矩。
崔舒若还未进门就总觉得闻见一股若隐若现的梨花香,但现下并非梨花开放的时节,她还以为自己闻错了,直到进大堂以后瞧见那硕大的铜香炉,加上扑面而来的浓郁香味,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闻错。
并且,这算是崔舒若穿来以后,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古人权贵官宦人家的讲究排面,即便是在路途中歇脚,也必得舒舒服服,事事细致讲究。
崔舒若算是见识了古代上层人士的生活,大开眼界。
而同行的其他几人就淡定多了。
李三娘可不觉得他们有多厉害,李家可是曲南的土皇帝,要是李家人也远行,谁家排场更大那就说不准了!
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为什么没有驿差主动点头哈腰的来恭维她们,她们一行就这么没有牌面吗?
金尊玉贵的李三娘容不得任何人忽略她!
不论在何时何地,她都必须是众星捧月,所有人簇拥的对象!
李三娘杏眼一瞪就要开始准备骂人了,好在钟宣节先她一步,亮出了随身携带的文书跟令鉴,摆在正殷勤吩咐手下人要伺候好贵人的驿丞面前。
驿丞对待他们的态度从视而不见立刻变得热络不少,虽然和对贵人家仆的谄媚还有不小差距,好歹吩咐驿差在边边角为他们硬是塞了两个案几。
至于崔舒若和李三娘,她们从马车下来的时候,就在雁容的服侍下戴了长及脚踝的幕篱。随着崔舒若她们的走动,幕篱垂下的皂纱漾起弧度,娉娉袅袅,很是惹人注目。
被婢女环绕,且部曲们频频张望的一张案几上,两个明显是主人家的衣着华贵的男子,四十多岁正当壮年那个礼贤下士,和部下们喝酒且有说有笑,而年纪小的那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桃花眼,长相秀气,看着就像是有些聪明,脾气却不大好的贵族子弟。
少年时不时望向崔舒若她们,显然是觉得好奇。
但他父亲应该是注意到了他的走神,板下面容,神情严厉了许多,“知光,你在看什么?”
赵知光收回目光,一副严谨懂事的姿态,“回阿耶,我刚才是走神了。”
“哼!”正当壮年的贵族男人语气中很是不喜,“连这点定力都没有,怎么比得上你三哥。”
赵知光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显然觉得很难堪,但在父亲的威压下,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而是选择屈服,掩下眼里的不服气和怒气,瓮声瓮气说:“孩儿知错。”
男人不再管他,赵知光也没再看崔舒若的方向。
这边安静了,崔舒若那边却又闹了起来。
当然不是崔舒若闹,她是希望路上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闹的是李三娘。
她被家里娇惯狠了,受不得别人半点轻慢,非得所有人迁就她、捧着她才算高兴,可驿丞专司来往官差的招待,最是捧高踩低,看人下菜碟。
现在有着明显是大贵人的一家不好好巴结,跑来讨好你们几个八品官的亲眷?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而为了路上的安宁,钟宣节能拿出来的只能是自己的官职,不可能扯上定北王府和魏成淮,所以被轻慢自然是注定的。
她们上来了这么久,驿站一直不上菜,三催四请之下,送上来的竟是粟米饭,连菜都是冷的,李三娘怀疑是驿站的人拿昨日剩下的来充数。
说不准打量着她们势单力薄,怕闹起来惹了贵人的不喜,肯定会乖乖吃了这哑巴亏。
被这样对待,换谁心里都会不舒服,但确实如驿站中人猜度的那样,他们不适合在这种场面发火。不过,李三娘却可以,她是女子,年纪又轻,真闹出事了也好有个说法推诿,大不了就是钟宣节出面替她赔罪,道一句舍妹年幼骄纵,回去定然好生管教。
所以李三娘举起装了冷菜的盆碗往地上摔的时候,不管是崔舒若,还是钟宣节,都没拦她。
当然,里头的弯弯绕绕李三娘可不清楚。
她满肚子怒气没底撒呢,不闹得驿站人仰马翻,她就不姓李!
李三娘摔完东西,娇滴滴的声音却毫不留情面的开始骂人,“哪来的下作东西,残羹剩菜也敢拿出来忽悠人,我瞧你们一个个是脑子被驴踢了,打量我好欺负不成?
快给你祖宗我把这碍眼的玩意扔了,否则我砸了这破驿站,哼,连地皮都给铲了!”
李三娘还真是钟爱砸屋子铲地,凡是不顺了,都要提这一茬。
她闹出来的动静足够叫人侧目了,正盘算着怎么讨好贵人的驿丞也被惊动了,他小跑过来,想要阻止李三娘继续闹事,万一惊着贵人可怎么好。
驿丞当着大伙的面,笑眯眯的弯腰,当然,主要是冲着贵人那个方向弯的。
“诸位继续,诸位继续,我会处理好的。”驿丞满面笑容。
等到其他人继续吃吃喝喝之后,他才转身看向崔舒若等人,刚刚还堆着笑的人,立马垮下脸,不说多难看吧,前后对比总叫人觉得心里头不舒服。
他放低声音,用只有崔舒若几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阴恻恻道:“今日住进驿站的可是洛阳来的大贵人,瞧见那位没有……”
驿丞指了指正当壮年的那位男贵人,“他可是毕皇后的亲外甥,要是扰了他老人家的兴致,你、我可都担待不起。
几位还是安安静静的用完这顿饭,方才是某的疏忽,等会命人再送两道菜上来,算是赔罪了。你们看,可好?”
说是不爽驿丞的态度,可人家赔罪了,还赠了菜,可真要是这么算了,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哪有这么先威胁人再赔罪的呢。
但出门在外总不好和人结仇,见钟宣节他们没说话,李三娘又被崔舒若安抚住,驿丞颇有些得意。他虽然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可这回破天的富贵轮上他了,贵人家的小公子对他貌似很满意,到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想到这里,驿丞微胖的白面庞露出些得意,看向钟宣节几人的目光不免不屑,嘴角下撇,余光瞥着钟宣节头上的红色抹额,嘟囔了句,“不识礼数的兵奴!”
他说的小声,殊不知自己人还没走远,说的话清清楚楚的传进崔舒若她们的耳朵里,这话分明是羞辱。
李三娘虽然和钟宣节他们没什么交情,可驿站的人一再惹她,反衬得钟宣节他们像是自己人,激得她同仇敌忾起来,扬起小脖子就想顶着骂人,崔舒若按住她的肩膀,拦下了她。
隔着幕篱的皂纱,看不清崔舒若的容貌长相,只能依稀瞧见一个轮廓,似乎是个美人胚子。
她轻笑一声,声如玉缶,引得人耳内一清,“驿丞,您走路小心些,讨好贵人的心那样急切,一会儿脚一绊,摔进贵人怀里……”
崔舒若看着脾气是最好的,做事也有成算,但她嘲讽起人来,简直是往人家心窝子捅刀。
驿丞圆润的脸青白交加,被噎的说不出话。然而在这个时代,已经做官的成年男子和一个年纪小的小娘子计较一两句话,是件很失礼的事。
他被噎得半死,人也难堪,却只敢匆匆落下句,“我不与你这等无知女子计较。”
然后一甩袖子,落荒而逃,快的像是身后有老虎在追他。
他狼狈的姿态落进几人眼中,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等人走远了,钟宣节突然开口,“我等军户出身,比不得良籍子,出门在外偶有奚落,娘子不必为我等挂怀。”
钟宣节说的话算不得领情,但语气比起之前松软了许多,至少有了点人情味。
崔舒若莞尔一笑,并不介意他的生疏,“世人多有捧高踩低之态,但公道自在人心,若非有诸多如钟宣节一般的人守卫边关,焉得我等今日安宁。
他日遇此不平,我依旧会如此,此为我为人之良心,无关其他。”
钟宣节才不再说什么,但他朝着崔舒若一抱拳。
两人之间的交谈结束,身边却多了几位来客。
穿着湖绿色襦裙的几名婢女手捧托盘,盈盈一拜,“我家主母有言,相逢即是缘分,此地偏僻,无甚好物,便命我等送上些菜肴糕点,寥赠诸位。”
没想到区区驿丞借贵人威势便狐假虎威跋扈起来,真正的贵人家中女眷反倒平易近人。
几人谢过送菜的婢女,她们开始如流水一般将菜肴摆在案几上。
小小一张案几,一时多了六七道菜,摆得满满当当,上头还有一道滴酥鲍螺,是勋贵家中才能用的起的精致点心。
崔舒若吃起来,竟觉得口感像是奶油,难不成这个时代便有了奶油吗?
不过,北方游牧民族兴旺,他们喜爱的牛乳被琢磨出多种做法也合理。
等用过饭以后,本该上楼休憩,但贵人家中的女眷似乎也用毕饭食,正准备起身。
虽然围有屏风,但并非密不透风的,崔舒若踏上木楼梯时便能窥见一二里头的情形,坐在主位的那位娘子,约莫三十多近四十的年岁,可肌肤盈润,面容温柔可亲,被岁月所眷顾,她美貌是能令人心旷神怡的一类。
崔舒若不过是惊鸿一瞥,可却不自觉停下脚步,怔了怔。
那位娘子的长相,同崔舒若现代过世的母亲极像。
第10章
美妇人的年纪虽大一些,可五官容貌分明就是她母亲的模样。
两个人都是一样的温柔,崔舒若穿越以来,除了随州城门口生死相搏的一次,她从未如此心神震荡。
是巧合吗?还是有所缘故?
崔舒若姣姣如玉的脸上破天荒没了笑,她神情悲伤,怔怔失神。
乱了方寸。
如若不是李三娘嫌她一直挡了路,不高兴的嘟囔着催促她,恐怕崔舒若还回不过神。
她收敛了脸上不该有的情绪,仿佛又变成那个沉稳含笑的崔娘子。
“对不住,方才眼里进了灰,有些难受。”崔舒若温声解释。
李三娘刚刚只是略有不满,崔舒若的话却勾起了她的认同感,“果然是破地方,年久失修,你看,随便走走都能掉下灰来,也不晓得区区一个驿丞哪来的胆子这么嚣张。”
哪来的胆子?
当然是齐国公的第四子赵知光给的,驿丞对赵知光极尽逢迎,溜须拍马,成功把人哄高兴了,之前就应下必定把他带去并州一起享荣华富贵,否则凭他一个未入流的驿丞哪敢对钟宣节无礼。
只是不晓得他的美梦会在何时戳破。
崔舒若想起自己先前说完话就被扣掉的5点功德值,着实是心疼。
好在有留下李三娘的10点功德值,才没叫功德值越来越少,但到现在也只剩下303点功德值,和走之前没差,真是叫人难过。
功德值不易赚啊!
怀着这样的惆怅,崔舒若猛然见到一位和过世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贵夫人的悲伤心情消散了许多。她尽量心平气和的面对驿站分给他们的屋子。
屋子在二楼的尽头,一推开门,门闩就掉在地上,用通俗直白些的话来说,这哪是门闩啊,分明就是一块被腐蚀得没了边角的破长木头。房顶上也结了好几道蛛网。
不仅如此,地板也都是一块块木板拼成的,不但年久失修,走起路来吱呀吱呀,有一块木板甚至断裂,从上头往下望去,还能瞧见一堆麻布袋子,意味着这间屋子底下是堆放杂物用的。
夜间说不准能瞧见成群老鼠。
至于被褥更是糟糕,被面本该是苍蓝色,可经过长久的磨损且不加清洗,变得灰扑扑的,掀开被褥,底下的铺盖还有层不知明细的大片黄色污渍。而床帐更令人嫌恶,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屋子里也很简陋,除了一张床,便是一张凭几,偏偏上头摆的水壶不知放了多久,别说热茶了,倒出来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