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像一条游动的长龙,圈住了几千个插翅难逃的汉子。◎
从小沟村到周家村, 正经走大路算不得太远,脚程快的汉子估摸着走大半个时辰就能到。
但走山路就不一样了,就感觉走了好久好久, 天都渐渐暗沉下来,双腿软的不成,大汗淌满脸。大舅母视力差些,看着浑身挂着树杈子的大儿子,都有种在看会移动的树根的既视感, 怪吓人的。
与此同时,随后周围密林越深, 他们心头提着的那口气也彻底松懈下去,兵爷是彻底不用担心了,咋都不可能找到这儿来。
这一路非常顺利,没有话本里的跌宕起伏,没有狭路相逢,更没有兵刃相见, 反正就不是主人公的待遇。一群毫不起眼的泥腿子翻山越岭, 路上还停下来掏了两个野鸡窝,都看见了,不掏好像说不过去。
等天将将黑下来,走在后头的人总算听到领头虎开了尊口:“到了。”
大舅母立马是啥都不管了,抖着发软的双腿一屁股坐在地上,掏出帕子抹汗:“哎哟,可累死我了。”
“娘您找块石头坐呗, 坐地上干啥啊, 又脏又凉屁股。”陈大石把肩上的背篓卸下来, 这一路他特小心, 生怕树枝把被面刮坏,好在二婶一直在后头护着,瞧着没坏,就是外头那层破布有点脏,灰不拉叽的。
大舅母累得不想说话,她感觉胳膊脸上头皮都疼,之前在吴家和一个老虔婆打得贼上火,头发都拽掉一块,脸上更是被挠了好几下,怕是破了皮,之前忙着逃命没顾上,这会儿歇下来就感觉哪儿都疼,。
方秋燕和吴招娣也差不多,她俩倒没一屁股坐地上,去旁边折了树枝垫吧垫吧,方秋燕扶着娘换了个位置,又把装着大丫嫁妆的背篓端过来,扶着二婶坐下。趁着现在大虎他们去寻摸地窖,她们得抓紧时间赶紧歇会儿。
“过来娘这儿坐。”大舅母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还有半个角露出来,方秋燕立马笑眯眯坐过去。
“招娣来这里。”二舅母也往旁边挪了挪,空出了位置出来,朝吴招娣伸手。
几个妇人紧紧挨着,晓得今晚还有一趟夜路要走,累着呢。
卫大虎记性好,当初就被林老头带着走了一趟,这地窖位置愣是就叫他给记住了,而且走的还不是同一条路。把石头搬开,他撑着洞口跳下去,也不晓得他一个老头咋挖的,比他们几家在半山腰挖的地窖还大,一袋袋粮食放铺满木头的地上,少说都有三四十袋。
卫大虎没佩服过谁,眼下看着被摆放整整齐齐的粮食袋子,凭借一个人的能力能挖出这么大一个地窖,偷偷藏下这么多粮食,就算当初他和满仓没有去周家村接他,估计老头也死不了。
聪明人总能在逆境中寻得一线生机,顶多就是费点心力罢了。
跟着下地窖的陈二牛却看不太清,卫大虎寻思这一趟也搬不完,顶了天大哥他们一人抗个两袋,爹和大舅他们上了年纪扛一袋就差不多了。山路难行,得走好几个时辰,和他当初运粮不同,路线就不一样,不能像上回那么搞,得累死个人。
“二牛,你就在地窖口帮着往上运。”说着往外头叫了一声,“大哥,你们帮着抬一下。”
“成。”陈大石蹲在地窖口,呸呸往手掌心吐了口唾沫,来回搓了搓,伸手一把拽住二牛递上来的粮食。
卫大虎估摸算了一下,大哥二哥二牛再加一个他,那就是八袋。爹大舅二舅,老胳膊老腿一人一袋,就是三袋,统共就是十一袋。一袋入手感觉差不多近二百斤的样子,不咋准,差不离也就两千斤上下。
还得走几趟才能运完,不过不碍事儿,眼下不操心这个,能扛多少扛多少,没人会嫌扛粮食费劲儿,巴不得天天扛呢。和饿肚子相比,这算个屁啊,尽管多来点。
“给我们也拿两袋上来,累了就换着扛。”大舅母的位置正对着地窖口,见他们忙上忙下,她都不需要问就晓得大外甥没把她们算上。
“你们扛啥啊,有我们在,还轮到你们使力。”陈大石笑着说,见二牛爬上来,他往旁边让了让,反正扛起一袋,还挺压肩,怪重的。
卫大虎出来后,陈二牛把石头抱过来堵住地窖口,勾脚把旁边那堆干草薅过来盖上头。
“没搬完吧?”陈大舅也扛起一袋粮,寻思大虎说万八斤,估计里头还有不少。
“嗯,剩下的以后再说吧。”卫大虎搬起一袋压在大哥肩上,陈大石脚步连连打晃,好悬最后是稳住了,“成不成?别强撑,实在不行就抗一袋。”
“可别小看你哥。”陈大石咬紧牙关,“这点都扛不住,这段日子的大米饭岂不是白瞎了。”
“行。”卫大虎乐了,累了多歇几次就行,条件在这里没办法,全靠挑和扛,今儿多扛一袋,明儿就少走一趟,汉子家不使力难道还指望娘和媳妇不成,若真如此,可真就是白瞎大米饭了。
扛完粮,依旧是卫大虎走在前头带路,耽搁了一会儿,此时天已彻底黑沉下来,脚下的路都有些看不清,大舅母正想问能不能点个火把,这里已经是周家村的山头,离小沟村老远,就是有人看见火光也没事儿了。
结果还没开口,正好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儿,打眼往下头一看,就是零星点点的火光,瞧着也是火把。隔得远,具体的看不清,但正经村落这会儿都吃了夕食关门睡觉了,咋可能全村点着火把。
“大虎……”
卫大虎自然也看见了,这场面和上回土匪进村劫掠差不多,周家村也算是命途多舛了:“估计是另一伙兵爷,土匪已经来过一次,周家村这头羊已经薅不出多少羊毛,就算要抢也会换个村子。”他之前就觉得不对劲儿,经了土匪一事,眼下十里八村的人团结的很,兵爷若是下乡定会有人通知周边村落,可今儿小沟村的情况,那伙兵爷明显早有准备,还未进村便派出一队人马去堵村尾进山那条路,若说他们没提前踩过点,他是不咋相信。
兵营里有种兵叫“斥候”,乡下汉子便是见天守在村头,估计也没能发现自家村子的情况早被人寻摸了个清楚。
眼下他们大规模进村抓人,怕是外头情况愈发不好了。
想到此,卫大虎原本还打算直接进山,为了印证心头的猜想,他干脆绕路回了一趟大河村。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们躲在后山上,看着火光冲天的村子,隔着老远的距离都能听见兵爷的怒斥声和汉子们的哭求声。大舅母感觉四肢都有些发凉,不知是寒冬腊月里温度低,还是听见了昔日邻居们嚎丧的悲怆,往日里为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能吵得天翻地覆,可面对不安稳的世道,所有人都是逃不过的瓮中鳖,只能任由人随意拿捏。
反抗不了分毫。
他们甚至听见了李大郎的哭嚎声,不想去打仗,不想去打仗啊,会死人的。
他爹也在被征的人里,父子俩同出一脉的哭求,烦的兵爷直挥鞭子。这还没出村就被抽了一顿,吓得其他正在掉泪汉子齐齐打摆子,想哭不敢哭,捏着衣袖直抹泪,望着人群外的爹娘媳妇,心里难受得不成,手掌轻轻往推,示意她们走吧,走吧,都回家吧,逃不掉了。
当然也有逃掉的,甭管是藏在山里哪个旮旯角,至少度过这一夜他们就是安全的。
这一夜,定河镇下面的村子彻夜未眠。
大道上,马蹄声阵阵,士兵举着火把,火光像一条游动的长龙,圈住了几千个插翅难逃的汉子。
他们的命运是什么,卫大虎不知晓,他只是万千世间里一个微不足道的猎户,他无心对抗什么,反抗什么,追逐什么,拯救什么。他只想给爹和媳妇创造一个相对安全的生活环境,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保护自己在乎的亲人,仅此而已。
他扛着粮,不再看愁云惨淡的村子,带着家人一步步迈向深山。
大家伙情绪都不太高,看别人村的人被抓,和自己村人被抓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到底是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就算平日里吵架打架,甚至是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不来往是一说,但这种全家汉子被抓去打仗,九死一生,已经相当于绝了户头。
就拿李家来说,李大郎和他爹被抓走,若是周苗花这一胎生个姑娘,那他们家就相当于绝户。除非日后周苗花给姑娘招婿,生个娃子跟着娘姓李,不然李家这代就算断送在李大郎手里了。
他们这一路,甭管是最先知晓世道要乱存粮,还是后头进山建房子,甚至是在几个时辰在小沟村被大虎带着逃命。
他们好似一直都是幸运的,甭管干啥都比别人快一步……以前感触不咋深,可当这把刀真真切切落在脖子上,回头甚至还能看见村子方向星星点点的火光时,他们终于后知后觉感受到什么叫死里逃生。
若是没有大虎,今晚哭的人家里面就会有他们。
汉子们沉默,妇人们偷偷抹眼泪,是庆幸,也是难过,更是后怕。
“地窖里的粮食先不管了,咱这两年不下山了,就在里头待着吧。”陈大舅低声说道,他这会儿心口还跳得厉害,先前那一幕实在是让他害怕了。
“嗯。”卫大虎点头,外头也没有让人惦记的人和事儿了,粮食够吃,粗盐屯了不少,连接生婆都有了,等年一过,春季不能打猎,他正好带着他们去山里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适合栽种的地。
只要解决了吃食,就是外头乱上个十几年,他们都没啥好愁的。
后半夜,他们终于点上了火把。
这一路走走歇歇,到了后头竟然听见了狼嚎声,征兵那头是安全了,深山这头却又危险起来。
众人提着心,路上虽略有磕碰,倒没出啥大事儿。
等天边泛起鱼白肚时,他们终于看见自家院门,所有人都不由松了口气,脸上带上笑容。
终于到家了啊。
【作者有话说】
哎呀,我还以为关了评论区以后就是0评论了,没想到后台还能看见评论数,就是看不见大家发的内容了。
谢谢投雷和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能看见名字)
接下来就是写一点山里的日常,回归平淡~
第156章 156
◎“过年真好!”◎
小虎支棱起身子, 前肢扒拉了两下床头,喉咙呜咽两声。
桃花本就没有睡实,听见响动, 她立马睁开眼,撑着身子坐起身,小声问道:“是大虎他们回来了吗?”
“汪。”小虎压着嗓子叫了声,摇了摇尾巴,等她穿好衣裳鞋子从下床开门, 它脑袋挤出门缝,油光水滑的身子像泥鳅般滑手, 后肢发力,腾地一下便率先钻了出去。
清晨空气寒冷,小虎一个脸刹着地,狗脸皱成一团,随后猛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嘿咻!”
“嘿,是小虎。”陈三石扒拉着门缝往里瞅, 小虎听见他的声音, 摇着尾巴小跑过来。
“别叫。”卫大虎生怕它张嘴嗷嗷,这个时辰他媳妇还在睡觉呢,别把她吵醒了,他后撤两步,正扒拉着门缝和小虎对往的陈三石感觉有个残影从身旁快速掠过,他下意识侧首望去,就见他哥一手抓着院墙边沿, 一只脚蹬在圆木围成的墙面上, 手臂青筋鼓动猛一使劲儿, 身姿犹如猛虎般矫健, 腾空一越,眨个眼的工夫人就站在了院墙上。
卫大虎犀利抬头,和站在屋檐下的桃花来了个面面相觑。
“……”
桃花眉心突突跳,先把兔毛围脖系上,然后便去敲满仓的屋门,隔着窗户小声叫道:“满仓,你姐夫他们回来了,帮忙开一下院门。”
“好。”屋里传来起床的声音,桃花就站在门口没动,指着蹲在院墙上尴尬得直挠头的卫大虎,“你给我好生下去,不准跳,仔细些别崴脚。”
“我没想吵醒你,打算自己开门来着。”他嘟囔着解释一句,但没用,他媳妇这会儿看见他爬这么高就心肝颤颤,本就是个大高个,缩在近两米的院墙上,那压迫感可别说了,整就一头虎盘卧在上头。
满仓出来也吓一跳,此时天色尚且昏暗,就看见一团影子蹲在院墙,乍一望去,心脏都被骇得停了一瞬。
“姐、姐夫?”满仓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
“磨蹭啥,赶紧给我开门。”卫大虎冲他龇牙,对媳妇和对小舅子完全就是两个态度。
满仓忙不迭跑过去,用不着姐姐帮忙,自个便把别着院门的木头抱了下来。
门一开,外头或站或蹲的众人立马拖着疲惫的身躯涌入院子,桃花这时才发现,除了那个蹲在院墙上蠢蠢欲动想往下跳的人瞧着完好无损,这次下山去找吴家麻烦的有一个算一个,严重的脸已经肿成馒头,伤势较轻的身上也有一两道口子,瞧着很是惨烈。
“咋这么严重啊,咱不是带了刀吗?”走近了才发现大舅母头皮都秃了一小块,大嫂脸上的抓痕不比当初和周苗花干架好到哪儿去,脖子脸上全是妇人打架抓出来的挠出来的,看着就疼得慌。
不过最惨的还属二舅和三石,父子俩那脸就没法看,三石一张脸肿成发面馒头,眼皮都被打出十层来,那凄惨模样哪里像是去找别人麻烦,被人摁着捶还差不多。
正好此时刘稻草开门出来,看见被锤成癞蛤蟆的陈三石,她捂着嘴极力憋住,噗噗噗的屁音还是没忍住从指缝里露出来,一双眼盯着陈三石,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瞧瞧这是谁啊,以前咋没见过?”
陈三石一张脸憋通红,他眼皮都是肿的,眯着眼看人,感觉刘稻草都没那般健壮,变窈窕了。虽然和吴家人干架的时候他豁出去不要命,但每每对上面前这个黑黝黝的姑娘,他都紧张的不得了,没听出嘲笑,只当她眼神不好没认出他来,结结巴巴解释:“我我我,我是陈三石啊。”
“哼。”刘稻草叉腰哼笑,这憨人,当我没认出你么,愣头愣脑的,看着他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她犹豫了下,转身回了屋子。
陈三石只当她是继续回屋睡觉了,他这会儿饿得不成,好几顿没吃了,到家后紧绷的心神彻底松懈下来,捂着肚子便往灶房里钻。
人回来,家里顿时热闹起来,即便下意识放轻动作,还是把屋里人的吵醒了。赵素芬穿好衣裳出来,来不及关心别的,听见灶房里来回倒腾的声响,她二话不说便往那头走,起锅烧灶淘米煮粥。
“带刀就是吓唬人使的,只是不叫别人欺负咱,但咱也不是冲着杀人去的,就是壮个声势。”大舅母也是累得不成,她本就上了年纪,这般回来奔波两日没得休息,还经历了一场逃命,尤其是亲眼看见兵爷们进村抓人,往日里熟悉的面孔一个个被捆了双手,其中还有好些汉子叫过她婶子,想到那个场面她就倍感无力,是一种从内到外的疲惫。
桃花扶着她回了屋子,轻声道:“您先歇歇,我去灶房看见有没有热水,给你们兑些蜂蜜水喝。”
大舅母靠坐在床头,闻言顾不上愁了,乐出声来:“兑啥蜂蜜水啊,咱都一把年纪了用不着甜甜嘴,随便来碗温开水就高兴的很啦。”
桃花笑着出门,扭头就见大虎还蹲在围墙上没下来,她迈步走过去,仰头叉腰生气道:“你这是干啥,长在上头了不成?”
卫大虎瞅着她不说话。
桃花更生气了,都是要当爹的人了,性子还这么幼稚,就说了他一句,还拧巴上了:“那你跳下来就是,小心些,别……”叮嘱的话还未说话,人就已经站在了她跟前。
卫大虎冲着媳妇咧嘴直乐,桃花看得来气,可又觉得好笑,伸手在他手臂上轻轻锤了一下,没好气道:“日后不能再这般翻院墙,怪吓人。”
“晓得了。”被媳妇教训,卫大虎心头美滋滋的,已经饿过了头,这会儿肚皮反倒没啥感觉,就是双腿发软使不上劲儿,见媳妇往灶房走,他便也跟着去了灶房。
里头热闹着呢,二嫂也起来了,这会儿正在拾掇饭菜。灶台上两个锅都烧着,一个熬粥一个煮饭,瞧着是干饭稀饭都没落下,三石那小子不知从哪儿找到个饼子,这会儿正叼着啃,他瞧着怪眼馋,进去翻腾半晌,连根毛都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