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谨修没有扶他,随他一起半跪了下去,任尘沙沾污衣衫,任凉意侵蚀入骨。
破碎的呜咽声中,池绪说得十分勉强,他声音断断续续的,眼泪一颗颗砸落于地,无比崩溃绝望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做错了什么?我要是在澄县就好了,我要是能陪你长大就好了。”
可惜,时间是一条单向流淌的河,既然裴谨修的过去里没有他,那就意味着他永远都不能在一切尚未发生时遇到过去的裴谨修。
这个问题裴谨修前世也问过很多次,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命运要那样戏耍于他?为什么要给他一切再无情地剥夺走?为什么要让他经历那么多痛不欲生的艰辛磨难?
事虽有好坏,但人亦有得失,于裴谨修而言,他第一世从未有一刻感谢过命运,第二世倒是经常庆幸。
庆幸他能从那些铺天盖地的磨难中活了下来。
庆幸他不仅活了下来,还从磨难中学会了不少,得到保护最重要的人的能力。
庆幸他穿进书里时大多数不幸尚未发生,他还来得及阻止。
庆幸那些难熬的苦痛通通都由他背负,没落到池绪身上分毫。
毕竟他的苦难能熬过去,而池绪的苦难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灭顶之灾,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抚上池绪的脸颊,裴谨修也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化作了一声轻轻地叹息:“有些事我最不想被你看到。”
正如傅赫川在最狼狈落魄的时候宁愿赶快去死也不想被林之汀看到,裴谨修也一样。
澄县的日子,他掀开回忆一角都觉得出奇丢人,池绪要是真在那里,他的羞耻与崩溃会被放大无数倍。
还有一句,其实你已经陪我长大了一次。
只不过这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世界蓦地天旋地转,裴谨修被猝然推倒。
紧接着,是一个混杂着湿泪与血腥气的吻,太过激烈了,侵吞入腹一般,全凭本能地发泄啃咬。
池绪好半天才放开裴谨修,他把脑袋埋在裴谨修颈窝,眼泪就顺着脸颊流到裴谨修脖颈处,微凉的温度,沾湿一大片肌肤。
“不要恨自己。”池绪小声啜泣着,夹杂着无限的痛惜与怜爱,哽咽道,“裴谨修,不要恨过去的自己,那种情况下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不要怪自己,也不要再恨自己了。”
躺在沙滩上,仰望灰扑扑的天,裴谨修突然很轻地笑了笑。
他摸着池绪柔软的长发,轻声:“一开始还是很恨的,但慢慢就不恨了。”
裴泠纵容他的傲慢,或许以为这份傲慢伤害的只是别人,但人类恶习归根结底害的还是自己。
如是因,如是果。最终,这份傲慢果然成千上万倍地刺回到了他自己身上。
剥离财富,一朝跌入澄县,他直到那时才发现原来他也只是万千世界里无比平凡的一员,他曾经冰冷讥诮的,不屑一顾的,原来都是他自己。
裴谨修不是那种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的人,他严以待人更严以律己,他的傲慢来源于他的自以为是。
所以当他的一切骄傲都被打破,当他发现他并没有什么特殊时,他从前的那份傲慢立刻矛头急转,对准了他自己。
此后一生,如影随形般,片刻不肯放过。
直到穿书遇到池绪。
他从来都不是因为相似的经历才对池绪心软,他是对池绪心软后才逐渐原谅了当年的自己。
又长大一次后,他才骤然发现,原来八岁是那样小的年纪。
原来二十岁也是那样小的年纪。
一朝从天之骄子跌入谷底,彷徨无措地站在历史迷雾中央,现在看起来芝麻大的小事在当时看来如泰山压顶一般令人绝望。
他又长大了一次,才终于与当初的自己共情。
也终于彻彻底底地脱去了心上的枷锁。
哭过,发泄过,池绪的情绪终于平缓了不少。他起身,把裴谨修拉起,帮裴谨修拍了拍发丝间的沙粒。
正拍着,池绪突然道:“那我就从小把你养起,改变你妈妈的命运,让你快快乐乐地长大。”
他还是意难平,放不下,只能靠想象构建出一副虚幻的美好图景。
裴谨修怔了一瞬,失笑道:“那我要被你养得脾气很差了。”
圈住裴谨修的腰,池绪眼中又泪光闪烁,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道:“你脾气再差我也喜欢你,我要把你养到十八岁,然后追你,无论追多久都要追到你答应为止。”
“我会立马答应。”裴谨修握住池绪的手,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道,“绪绪,无论哪个我都会喜欢上你。”
来自灵魂的吸引,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他的嘴唇刚才被池绪咬破了,残留着几道伤口,唇色分外殷红,鲜艳无比。
池绪想要摸摸,突然想起自己手脏,抬了一半的手放下,他皱起眉,心疼地问:“疼吗?”
回应他的是裴谨修的吻,轻柔细腻。
海风依依,吹得他俩发丝交缠,忽然,一束温暖的阳光落下。
东边突然出了太阳。
天空变得湛蓝一片,显得海水也清澈梦幻了几分。
恍然一瞬,裴谨修想起了初见池绪的那天。
十八年过去,留存在记忆里的画面仍毫不褪色,栩栩如生,鲜艳如初。
灿烂炽热的阳光,茂盛青翠的树叶,姹紫嫣红的花朵。
还有闯进他生命里,鲜活热烈的小男孩。
一轮独属于他的太阳入怀,驱散他所有的阴霾与绝望。
此后,他的盛夏永不颓败。
他的太阳永悬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