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不远处围着很多人,孟子冬也在人群里,还有远道而来的记者媒体,每个人都在等着看亲人相认阖家团圆幸福美满的那一瞬。
看客期待的目光落在裴谨修身上,却宛如最锋利的刺刀,刀刀割人肉。
但裴谨修别无选择,这场戏既然已经开始演了,就不能半途而废,他只能乖巧地,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像刚化出双腿的小美人鱼,每一步都痛得鲜血淋漓。
脑海里只有临别之际贺华年叮嘱给他的那段话。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忍。
站在周铭仕面前,裴谨修垂下脖颈,自惭形愧一般,整个人竟然局促不安了起来。
他肩膀发着细微的抖,身体一颤一颤的,好似抑制不住泣音,发出若有若无的哭声。
这样的裴谨修,倒让周铭仕身心舒畅,顺眼至极。
他还是没表现出任何主动,甚至没有一点失而复得爱子的欣喜,高高在上的,带着几分斥责,淡淡开口道:“五年不见,人都不会叫了吗?”
鲜血似乎自肺叶上涌,满溢于唇齿之间,裴谨修却不能表现出一分一毫,还要表现得受宠若惊。
他双手揪住了周铭仕衣服,似乎是情不自禁,动作克制而又小心翼翼。他的脸轻轻地贴在周铭仕胸膛,亲近顺从却又不敢过度冒犯的姿态,像小猫蹭人,乖得很。
破碎哭音中,字字泣血一般,他十分艰难的,无比勉强的,伴随着呜咽声低低道:“爸爸,我好想你。”
好想杀了你。
但他看起来实在是太乖了,锋芒尽敛,爪子都不敢伸一下,生怕被嫌弃般,微妙的讨好。
心底犹疑散尽,周铭仕这才安心,淡淡笑了。
他摸着裴谨修柔软的头发,捏了捏裴谨修后颈,逗猫逗狗般,柔声道:“嗯,好孩子。”
人群中,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有些人甚至感动哭了,伸手擦着眼泪。
唯独孟子冬,望着此情此景,他神情却无比凝重,心里更是空茫一片。
太诡异了,处处都不对劲。
可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诡异,哪里不对劲。
周铭仕当天晚上就要接裴谨修回京州,只给裴谨修留了半个小时收拾东西的时间。
仿佛澄县的空气有什么致命病菌一般,本来周铭仕是一刻都不想留的,非常着急离开,他更不觉得裴谨修在澄县这种鬼地方所拥有的破烂到底有什么好收拾整理带去京州的。
但最终在裴谨修示弱的低姿态与眼神恳求下,周铭仕还是勉强退了一步。
望着少年上楼时的清瘦背影,周铭仕突然想起了助理整理的调查报告书里的几件事。
八岁那年被人欺负,打群架,一对五,每个对手都比他年龄大。
九岁那年又被人欺负,打群架,一对九,还是每个对手都比年龄他大。
十岁那年持续了一整个学年的孤立与校园霸凌。
……
他从前一直觉得裴谨修像裴泠,娇气傲慢,自以为是,无知至极,只不过是投胎命好,所以无论犯过多少错都有家庭托底,鲜花绿草与太阳铺就出了光明大道。
这种人,有朝一日要是流落社会,一定会被人榨骨吸髓,吃干抹净,涓滴不剩。
可裴谨修竟然熬过来了,还活得极其漂亮。
刚见到裴谨修时,周铭仕原本还是觉得裴谨修像裴泠,活得漂亮或许是运气不错,起码县一中拼尽全力帮他,瑜城三中也十分照顾他,更别说还有孟子冬、胡悦、李萍之类的好老师倾心关爱呵护。
果不其然,裴谨修一见了他,就好似菟丝子终于找到了可以攀附的大树,想要确定他的爱,想要依赖他,生他的气但又不敢惹怒他,像被主人丢弃的宠物猫,在外面风餐露宿挨饿受冻五年后,终于磨去了一身锋利爪牙,学会了顺从与乖乖听话。
可现在,周铭仕倒突然觉得裴谨修像的是他了。
普通八岁小孩可没这么能打,普通八岁小孩更不可能在经历这么多后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考上大学。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周铭仕再清楚不过,薄情寡义,心狠手辣,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吃过的苦要比裴谨修多得多,更不是没有逢场作戏,虚以逶迤过。
眼神一瞬幽暗,那一抹怀疑如同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讥诮地勾起嘴角,神色突然间冰冷至极。
就算裴谨修是装的,那也比之前顺眼多了,更何况人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了,一个小孩而已,还能掀出什么风浪。
他心里虽有所戒备,但到底是轻视的,轻视之中,又夹杂几分逗弄看乐般的兴趣盎然。
若真是装的,他倒要有点期待了。
他会翘首以盼,好好看看,看看裴泠的儿子究竟能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孟家。
裴谨修其实没什么好带的,只是不想太快回去。
说来真是奇怪,刚到澄县时他天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死去活来恨得要死,度日如年般,怎么都习惯不了。
时间一晃而过,现如今真要走了,他竟然有点不大舍得了。
坐在沙发上,裴谨修一动不动地发着呆,忽而有所察觉,抬头望向门口。
孟子冬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袋,面容笼罩在楼道晦暗的阴影里,神色莫辩。
对视好半晌,裴谨修才突然开口道:“我要走了。”
孟子冬去京州的旅行攻刚将做了一半,现在看起来已经全然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仿佛天方夜谭一般,让他感觉无比荒谬绝伦。
理论上应该说恭喜的,裴谨修找到了亲人,还是如此人上人的富裕亲人,一切看起来都完美极了,可那句恭喜却卡在喉咙里,孟子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走进门,没有表情,无悲无喜,抽离走了所有情绪般。
感受到指尖的重量,孟子冬这才想起自己今天下午回来打算干什么来了,他放下手中的礼品袋,低声道:“我和几个老师一起买的,送你的高中毕业礼物,打开看看?”
礼品袋里装着一个笔记本,还有一个细长盒形状的,应该是一支钢笔。
裴谨修拿出笔记本,a5大小,深蓝色的皮质封面,很厚。
打开后,第一页是李游的字。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第二页是孟子冬的字。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第三页是胡悦。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
合住笔记本,裴谨修抬头,真心诚意道:“孟老师,谢谢你。”
今日的阳光一如往日那般灿烂,他也一如往日那般坐在黑色皮质沙发上,猛地一瞬,回忆穿过时间与空间,带孟子冬回到了初见裴谨修的那天。
福利院领来的小孩,很小很小,穿着不合体的肥大衣服,一张脸被冻得通红,脸上与手上都生着冻疮,太瘦了,显得眼睛格外大,水洗一般的漆黑明亮,孟子冬几乎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第一眼就很喜欢裴谨修,嘴角一弯,努力和蔼,蹲下身递给裴谨修了一颗糖。
低低地道了声谢,裴谨修接过了糖,他的动作很斯文,但也可以说是迫不及待,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包装后,十分珍惜地把糖含在了嘴里。
福利院的负责人却不大喜欢,报名的时候一直在抱怨,当着裴谨修的面也毫不避讳道:“不知道哪里来的千金大小姐,太挑食了,什么都不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哭,抵抗力又弱,一下就感冒发烧了,麻烦得很,冬天还闹着要洗澡洗衣服,你说咱们这儿哪儿有这种条件啊?”
孟子冬却不以为然,他这个成年人也挑食,小孩子挑食又怎么了呢?爱干净又怎么了呢?身体差也不是小孩的错,谁让澄县冬天本来就冷呢?
但福利院的人嫌麻烦,孟子冬也可以理解,所以他没反驳什么。只是在裴谨修报完名后,让福利院的人先回去了,把小孩留了下来。
福利院的人虽然嘴上抱怨,但心底里还是挺关心也不大放心的,介于孟子冬是个有口皆碑的好老师,并且承诺晚上会亲自把裴谨修送回来,所以也就随他去了。
带裴谨修回家,给他做饭,让他洗澡,帮他洗了衣服并烘干,最后,又帮裴谨修手上的冻疮上了药。
此后岁岁年年,裴谨修在孟家待的时间加起来比福利院还长,他每年的除夕夜也都是在孟家过的,一天又一天,孟子冬也算见证了裴谨修的长大。
孟子冬其实帮过不少小孩,但那些人大多数都还在澄县,再远一点也在瑜城。
可裴谨修不一样,他马上就要回京州去了。
离别总是伤感的,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虽然孟子冬总觉得裴谨修和周铭仕的气氛怪怪的,但他并没多想,虎毒不食子,况且无论如何,回京州总比待在澄县好。
倾身,松松地抱了裴谨修一下,孟子冬由衷祝福道:“谨修,希望你幸福。”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裴谨修总是一个人,小初高一直都没有朋友,可能裴谨修并不觉得孤单,但孟子冬以己度人,总觉得他太孤单了。
荣华富贵转头空,世事浮沉一场梦。在孟子冬看来,能活得轻松自在,能每一天都开心幸福,才是人生正道。
裴谨修愣怔一瞬,演了一场戏后,他再演起戏来就得心应手多了。
孟子冬松手后,他对着孟子冬天衣无缝地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我会的,老师,也祝您幸福。”
说着这样的话,心底却冰寒空茫一片。
唯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仿佛谶言,悬于脑海。
此生此世,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幸福了。
就算别人放过他,他也放不过自己。
不死不休。
第138章
坐在车上, 人与景都越变越小,很快驶上高速,道路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山脉, 灰黄贫瘠。
从天亮开到了暮色时分,蓝紫色层云下,裴谨修最后回望了一眼,群山已被飞驰而过的车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山高路远, 这一眼便是他与澄县的最后一面。
曾几何时令他痛不欲生的噩梦地狱,待到最后倒也还好, 曾几何时无比渴盼回去的温暖别墅,真回去时, 反倒不似地狱更甚地狱。
物是人非事事休。